第八十八章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葛太師下午的家宴直到了傍晚的時候才散去。
揚羽將笛子仔細收好,正要離開,就聽身後的幾位樂師喊他,正是和他同在齊延年的寶常班的,有的是操琴的,有的是擊鼓的。
擊鼓的霍通道:“晚上揚賢弟有什麽事兒不?無事的話,一起聚聚,我來請客。”
他剛過了變聲期,嗓子沒弄好,因此暗啞難聽。
揚羽聽了心裏更加收不住,笑道:“今日不湊巧,我還有事,幾位哥哥自己先聚,以後我做東請幾位哥哥。”
說罷拱了拱手,快步向他師父尚德鳴家中走去。
他往來都是步行,從東邊兒走到了樂戶巷子這邊,天都黑了,尚德鳴聽見有人敲門,急忙趿拉著鞋子跑出來,一開門見是揚羽,愣了一下,道:“你怎麽來了?”
說著將他讓進來,道:“可吃過飯了?”
說話間看他還背著笛囊,便囑咐家裏的婆娘道:“做碗湯餅給揚羽吃。”
落座後尚德鳴才問詢道:“怎麽這樣晚來過來?是和你爹……”
揚羽搖頭道:“我爹還好,把錢與他買酒就好。”
尚德鳴又向後喊道:“做清淡些!”這才飲了一口茶,看著揚羽道,“下午是去吹笛了?”
揚羽道:“葛太師家有家宴,讓寶常班去彈奏作樂,我是從那邊剛回來。”
尚德鳴看他額頭上還有些細汗,便道:“你也太節省了些,這麽遠的路,雇個驢伕也不費多少錢。我聽齊延年說寶常班裏那些樂師你是最出眾的一個,平日裏也不少拿錢,也莫要全給你爹揮霍了。”
“嗯。”揚羽沉默了一會兒,才抬頭道:“尚師父,您平日裏給我喝的養護嗓子的方子和藥湯是從哪裏來的?”
“那不值什麽。”尚德鳴“哈哈”幹笑了幾聲,“都是小老百姓的方子,不值什麽!”
揚羽誠懇道:“師父您告訴我,是不是郭大娘子送來的。”
尚德鳴一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正這會兒他婆娘已經端了湯餅過來,便道:“你先吃。”
揚羽也餓了,那湯餅上淋了醋和麻油,聞起來香噴噴的,便趁熱吃了起來。
尚德鳴看著他婆娘正對他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口型上看樣子是個“說吧”,等揚羽吃完了,東西都端下去了,才悠悠開口道:“你是怎樣知道的?”
今天下午就在金薈樓郭大娘子的那個雅間裏,揚羽看到她身後桌子上露出了包好的藥,和他在尚德鳴這兒親眼看見他打開熬的藥一模一樣。
但揚羽沒回答,反道:“師父問我,就是我說對了。”
尚德鳴露出了揚羽曾經在齊延年臉上也看到的笑容,道:“你小子,也真是走運。那麽一包藥材,哪是尋常人吃得起的?”
揚羽又不是三年前的揚羽。
就算是三年前,他懵懂並且莫名其妙是真的,卻也不是無知。
郭家的大娘子對他是真的很好,至於為什麽,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三年後的今天,他要再說不知道,似乎也有些矯情,因為所有的人看見他,都是這樣一副“你走了大運”、“你還裝什麽嘛”的表情!
包括當年他跟尚師父說可以還清師資的時候,尚師父也是一種“別鬧了”的樣子。
最後還是他一番堅持,尚師父考慮了幾天,才答應了下來。
可現在看來,那麽點師資,壓根就是郭大娘子為他做過的事情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尚德鳴看揚羽沉默不語,隻當是他心中不快。
這也難怪,揚羽這人物兒,沒說的。
坐在他這灰不嘰嘰的屋子裏,整個人都好像會發光,就跟一顆夜明珠似的,他有時候都時常想,也不知道揚十指那個去世的婆娘是什麽樣的美人,才能生出揚羽這麽漂亮的孩子。
光是人長得眉目如畫也就算了,人的脾性又好,溫溫和和的,又孝順,說起他那個爹,沒有一句不是。
脾性好,心性也好,不是那等虛浮的人,肯下苦功夫琢磨技藝,別說笛技在齊延年那個班子裏是數一數二的,別的樂器也使得,有時候急了還齊延年救救場什麽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虛浮的人,知道了郭大娘子這回事,怕不是早就貼上去了?
所以,揚羽少年心性,又不算是真正的接觸到了世間百態,有些傲氣也難免。
尚德鳴想到這裏,開解道:“那位對你是真盡心啊!做人也不能太高傲——我這當師父的,見過的事情太多了,可也很少見到跟那位一樣的,足足三年多,這麽關照著,你還想怎樣?總不能給臉不要臉,不能人家對你好,你反而還拿起來了——”
揚羽聽到他說了“三年多”,眼眸更加專注地看著他。
尚德鳴自然是以為揚羽聽進了他的勸告,便再接再厲地道:“你平日裏隻管喝藥湯,師父卻把方子和藥材都拿去給人看過,人家說方子開得老道,藥性溫和,是生怕用藥的人有什麽不適。
“藥材就更不用說了,裏麵兒一根玄參須,都是上品的好藥材,咱們就跟喝白開水似的喝了一年多。
“這些年,你那幾個同在齊延年那裏學笛子的師兄弟,哪個像以前那樣找過你麻煩?你還別以為是你不跟人一般見識,就感化人家了?”
尚德鳴一拍大腿,大聲道:“怎麽可能?同行是冤家,我們做樂師那會兒,什麽捅破笛膜的、偷著把人琴弦磨細的……幹什麽的沒有?
“要不是齊延年得了吩咐,按著其他幾個弟子不準生事,你能少得了麻煩?
“就算是你參加的飲宴,也無一不是被那位細細篩選過的,隻要有一點兒不妥當,都不會叫你去……你回想回想,齊延年可再接過王大人府上的演奏了?”
揚羽黑曜石般的眼珠子裏,流光閃動。
最後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便道:“師父,我不會的。”
尚德鳴這才放下心來,想到揚羽也十五了,又古怪地笑起來:“不會就好,既然都知道了,以後郭大娘子有什麽要求,你也要聽從才對,吃不了虧……好好……那個……郭大娘子……”
揚羽紅著一張臉,逃也似的出了門。
直到夜色空曠寂靜,他躺在家裏吱嘎吱嘎的破床上,他才抬頭看著窗戶外麵那一窄溜兒的夜空。
其實師父還真的是誤會他了,不然也不會說了那麽一堆話“開解”他。
他真是不需要開解的。
三年中,他的確因為那位沒比他小多少的郭大娘子,受到了太多的照顧。
他沒有太多想法,隻有滿心感謝。
明明受人關照,還要傲氣什麽的,那不是太沒良心了?
可在揚羽看來,師父其實也同樣誤會了郭大娘子,隻是他的感受卻沒法和任何人提起。
從那個上元夜的夜晚開始,郭大娘子就對他很好,一直到現在,到今天下午,都是這樣的,關照而嗬護。
這完全不是其他人眼中的那種“好”——是真正的完全沒有圖他回報什麽的那種好,仿佛隻要他好好的,她就滿心歡喜了。
就好像,揚羽困惑的摸了摸頭,想到了一個比方,雖然也不合適,但是郭大娘子對他,就像是把他當作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
那又怎麽可能呢?
十歲那會兒,他心裏很困惑,沒忍住,問揚十指他是不是他撿來的孩子,自然是被揍了一頓;他又偷偷去郭家拐彎抹角地打聽過,問人家家裏有沒有丟過孩子。
結果自然讓他失落了很久。
揚羽想到小時候做的這件蠢事,忍不住笑了起來,星光便柔柔地灑在他白淨如玉的臉龐上,雙眸也星光璀璨。
……
……
因為前一天太累了,郭碧玉難得地在做了早課之後又爬回床上,打算睡個回籠覺,迷迷糊糊就聽見外麵吵,便皺了皺眉頭,緊緊閉著眼睛,翻了個身道:“哪個不開眼的?打出去!”
她敢犯懶,別人可不敢,青燕她們早就起了,屋裏屋外都輕手輕腳的收拾了一番,聽到郭碧玉在床上不滿意的嘟囔,青燕輕聲道:“大娘子,是小郎君在外麵鬧。”
“打出去。”
“……是小郎君。”
“打出去。”
青燕想了想,出了屋。
墨鴉因為有郭碧玉先前交代的差事,早就領著玉剛出門了,黃鸝正掐著腰攔在玉錦閣院子門口,道:“小郎君不懂事,你們也不懂?帶著小郎君來嫡姐門前鬧騰,還要往裏闖,是哪裏的規矩?”
雀兒在旁邊一邊兒看一邊兒拿著口袋裏的瓜子瓤兒吃。
一般來說,沒有郭碧玉的指示,她是不會動手的,一動手,怕是要把人打到躺在床上十天半個月。
陪著郭良玉站在園子門口的是一個老媽子槐媽,還有一個丫頭玉喜。
大約兩年前郭老太太開了祠堂,將郭良玉寫到了費氏名下,郭良玉從此就是正兒八經的嫡子了。
跟在郭良玉身邊的奴婢們,自然也有了一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優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