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送卿
是日上朝,眾仙稟到,此前太巳仙人帶兵去西海收妖獸,至今未歸,戰線亦暫停了傳信,情形不妙。根據現今傳回的戰報,基本可以斷定西海妖獸為鮫尾蟾。
鮫尾蟾,體大如島,背部崎嶇浮於海麵,蟾首鮫尾,聲如女子詠歌,引船舶近之,吐霧狀濁息使人昏厥,並以毒引出來者心中執念,使其迷失於扭曲記憶中,困其身數日,長舌卷噬其魂。
諸位仙君與將領在朝堂上出謀劃策,最終,眾仙以為應派軍前去支援。隻是由於鮫尾蟾為上古妖獸,凶猛異常,又善匿於水中,若是僅派如太巳仙人這般武將必定不好將其收複,除天兵外,還需派一眾水族兵將前去,此外,帶兵之人亦需得精通水係術法,方能有更大勝算。
於是,眾仙便開始為帶兵將領爭論不休,難處在於,六界修習水係術法的並不少,說得上精通卻是寥寥無幾。便是掌管海潮的滄擎神君,亦比精通略遜一籌。水神錦覓是先水神之女,天賦異稟能算一個。其外有蛇仙彥佑,自幼在洞庭湖習水係術法,也能算一個。天帝真身應龍,更是水係術法宗師,自然可算。算來算去,便隻這三人。期間,能調兵遣將者,更少之又少。
諸神各執己見論得正是不可開交,卻見天後娘娘緩緩起身,華袍委地拖曳,端莊地跪在天帝座前,聲音清晰溫柔道:“陛下天威浩蕩,臣妾願請帥令,帶一眾天兵與洞庭水族前去西海,收複鮫尾蟾。助陛下平定此亂,佑西海太平。”
此話一出,四下無聲。
天後娘娘真身是兩滴露珠,在水係術法宗師的天帝陛下身側千萬年,對水係法術自是精曉。加之是武將太巳仙人的獨女,巾幗不讓須眉,曾跟過天帝征戰,更在萬獸妖穀一役立下過赫赫戰功,此番請帥本是水到渠成的好事。
方才眾神不敢提議,現下不敢附議,隻因天魔大戰後,一向溫文爾雅的天帝唯二兩次大發雷霆,都是因著天後娘娘,可見其在他心中地位可見一斑。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天帝一向沉穩的臉色即變了變,道了聲:“此事容後再議。”便退了眾人。偌大的九宵雲殿,便隻剩下他們兩人。
潤玉起身,屈膝委地在她身前,淡問:“你是不信我能將太巳仙人安然無恙帶回來,還是僅僅是想借機離我身側而已?或是,兩者兼有?”
鄺露身形似是一晃,垂眸溫聲回:“陛下言重了,臣妾不過隻是想替陛下分憂。”
“替我分憂麽?”潤玉像是聽見什麽好笑的事,輕笑裏頭帶著苦澀:“是伴我商議政事出謀劃策不能替我分憂?還是在旁助我批複不能替我分憂?你明知我舍不得你前去冒險,為何非要在朝堂之上,一幹眾神麵前,提出此等建議與我為難?”
鄺露頓了頓,後緩緩開口道:“水神錦覓已近乎脫出天界,蛇仙彥佑行蹤不定,陛下貴為天地至尊亦不便前去,由臣妾去卻是正好。一來,臣妾曾伴陛下拜祭天母,見過洞庭湖一族水軍;二來,亦曾在露雨穀與破軍星君聯手退敵;三來,能以水係術法護身。此外,身為天後身先士卒,亦可彰顯天恩,穩住軍心。是以,”她垂下眸:“望陛下成全。”
“好一句成全,難為你想得如此周全,說得又這般有理有據,若我拒絕,豈非成為昏庸之主?”他立起轉身不看她,清淡的語氣帶著若有若無的冷意。
聽得此言,鄺露忙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真龍天子,亦是自開天以來不可多得的明君,正因如此,鄺露才一心願追隨陛下,助陛下匡扶西海,佑西海子民平安。”
潤玉沉默良久,轉身將她拉起,看她低垂的柳葉眸半晌,柔聲喚:“鄺露。”抬袖捧著她頜,清風流轉的杏眸中水光搖曳似是傷,輕聲道:“你從前一心追隨我,當真隻因你覺得我是明君麽?”他輕歎了口氣:‘‘如今,你我之間,是連一句真話都說不得了麽?”
“陛下,我確是帶兵不錯的人選,而困在戰線的,是我爹。我是爹的獨女,他身陷囫圇,我怎可不去助他?因此,我去,自然是天經地義的。”這是真話。至於她情意這件事上,千秋萬載,那些仗馬寒蟬,從來是莫問,莫言。
或許,有些話,初見時不能言,再見時未曾語,便僅應在不見時,對漫天繁星傾訴。
“罷了,你若真要去,我又怎留得住你。”僵持良久,潤玉召赤霄予她,白袍翻飛轉身離去。
出征日。
她去太巳仙府與眾位姨娘道別後,小仙娥們在露雨盈宮為她穿銀光瀲灩的戰甲,她三千青絲高束懸在發頂,颯爽而英氣逼人。
白皙修長的指將腰封接過,替她束起。千萬年相伴,她曾為潤玉披戴過許多次甲胄,伴過他征討殺伐,亦送過他出征,獨守過空殿。他卻是第一次為她戴鎧甲,第一次送她出征。
她抬眸看向鏡中,方才驚覺是潤玉在替她束甲。正欲施禮,他卻淡淡令道:“不許動。”
他一件件認真細致將其穿扣好,鬆緊把握得分毫不差。末了,看著鏡中的她良久,扣緊她纖手與她步至南天門。
南天門外,潤玉抖開銀白戰袍親自為她披上。
他記得,他還是夜神的時候,查到鄺露是太巳仙人的獨女,女扮男裝混進他麾下。亦是在南天門處,他解開帶子取下她的頭盔,滿頭青絲如瀑披落,柳葉眸怯怯煙波遊移,抬眼看他的瞬間,臉頰的美人痣驚豔了時光。他仍記得那日,自己窒了一下的呼吸。
一晃千萬年過去,今日他與她站在此處,卻是來送她走的。
見他將戰袍的帶子係好,鄺露垂眸手握赤霄抱拳與他行一禮道:“謝陛下,臣妾當竭盡全力收複妖獸,不負陛下重托。”語畢,轉身便要走。
驀地,手被攥住。
潤玉稍使力一將她拉進懷裏,一手緊緊箍住她腰,一手扣著她頸後,吻上她柔軟的櫻唇。似是春日拂曉前第一場雨伴著雷聲,霏霏霖霖降在夜色裏,濕潤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以及那些早已生根發芽的青鬆與海棠。
潤玉抱得緊,亦吻得深,熟悉的觸感一時讓鄺露忘記了呼吸。他含著她細膩軟糯的唇瓣與香軟的小舌輾轉吮吸。露水在朗夜裏揮發,光陰拉得似乎有一輩子長。
這一吻,許是從那日起,就早已虧欠下。
良久,他放開她的唇,抵住她額,聲音輕得能散在風裏:“要安全歸來,知道麽?”隨即放了她,轉身離去,一路未曾回頭。多待一秒,他都怕自己會忍不住收回成命不許她走。
鄺露看向離去的白衣玉骨背影,閉上眼,轉身時柳葉煙波已凝結,與銀光熠熠的戰甲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