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去留(下)
突如有一雙臂從身後自腰際輕輕環抱他,體溫談談,差點便讓人以為那隻是幻覺而已。
他渾身一震,千萬年歲月裏,整個六界四海八湖五荒,隻有一人如此抱過他。隻是他不敢相信,亦不敢轉身,怕轉身發現那不是他心上的人。畢竟他心尖上的人,已經帶著斷情丹藥走了。
清淺一抱,如同無聲的讖言,道盡數千年兩人相處的心照不宣。
她疼惜他,一直在他背後等著,想給他點溫暖,他卻從來沒回過身來看看她。
僵持良久,那雙手輕輕放開,如同從來沒在。他忽地伸手牢牢扣住將欲離去的腕,一把拉過來人,將她抵在琉璃樹下吻上,長驅直入,片甲不留。他緊緊將她壓在樹上,萬千垂絲隨著樹幹的震動撩擺拂動,如同是兩人明明躁動不已又漂泊流浪的心,無法停歇地搖擺不定。他抱緊她吻過耳珠脖頸,久久停留在她肩窩處不願離去。熟悉的破曉露水般清新氣息在他鼻尖縈繞,他似是醉了,靠在她肩頭逐漸失去意識。
一睡去,人便開始下滑,她忙伸手攙扶他,高大的身軀即便清瘦亦是沉,她趕緊喚來魘獸幫忙。鹿兒委身在地,她將他扶上坐好,魘獸壯實的身子站起,穩穩當當地馱著他往寢殿走去。
鄺露在旁側幫扶著慎防他滑下,進了房,又將他扶到床上,替他換衣,扶著躺下後又掖好被子。明明施個術就可一蹴而就的事,她偏生倔強地一板一眼認真動手,像是在證明什麽。待他安頓下來,才抽身要離開。
潤玉的手不安分地從被子裏伸出,劍眉皺起,似又夢魘了。她在心裏一疼,坐回床邊,握住他手,輕輕哼唱。
半晌,她垂眸看他安靜下來睡去,潤玉握住她的手上寬袖滑落,顯出裏頭她編給他的那條紅繩,那紅豆仍鮮活如她贈的那日一般,是他在上頭施了凝時咒。明明隻是凡塵裏一顆普通小紅豆,卻似是用她真身兩滴露水結成。
同心結裏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兩人交握的手上,一藍一紅相得益彰,煞是好看。那日,隕丹已含在唇,若非因落入眼簾的人魚淚,她現已斷情絕愛。
他贈了她至珍貴的人魚淚,也還戴著她編的紅繩,那,紅塵裏一切也並不全是欺騙,對麽?
紅繩底下若有若無得見他為另一女子煉血靈子的疤,仍清晰刺目,不同於他身上在人間時為她落下的疤痕,早消失殆盡。
她走的這短短數日,人間已去了多年。這些年裏,她去了許多地方。上岄巔,下地溶,路經炙屬山遍踏五荒四海。趴在露雨穀層雲看身下風起雲湧,躺在瀑布底看飛流在頭頂翻滾咆哮。觀鶴山西下斜陽,遇到過大鵬展翅。流浪如漂泊的心,無處皈依。
最後,她在一小山頭看到一對相依為命的年邁夫婦。她就坐在他們屋旁的地裏,與魘獸隱了身看著他們日複一日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攜手相伴。直到有一日,那個老太太故去了,她看著黑白無常帶走她的魂魄,隻剩下老頭一人。
見老頭哭得傷心,她猶豫了好久,現了身,蹲在他身邊道:“老爺爺別太傷心了,老太太如此愛你,定不忍心你為她難過。”
老頭歎了聲氣道:“與她相伴多年,都已成了習慣。什麽愛不愛的,如今她走了,還重要麽?”後來不久,這老頭也去了。
杯中暖茶,硯中青墨,聲息在角落裏回響的習慣,比愛更入骨三分麽?如此說來,若是她不在,潤玉會不會覺得不慣?
魘獸很有耐心地伴著她,隻是她也看得出它偶爾會有鬱鬱,似是想潤玉了。她又問問自己那她呢?她想他麽?
自然是想的。
想他的劍眉杏目,白衣如雪,想他清風流轉的瞳仁,和溫潤如玉的淺笑。他的名字三橫加豎一點刻在她心頭,便成相思的模樣。
說到底,她還是舍不得他寥寥一人,寂寂孤身。
回來時,聽仙侍說他找了她很久,今日又大發脾氣喝了許多酒,她卻並沒覺得,是因為他在乎她,他大概隻是氣她,沒得他的命令私自出宮罷,如同那日在妖穀大戰私下戰場一般。
她來到彩虹橋,見他琉璃樹下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寂寥,她想起自己現在是有身份有資格去給他一點溫暖的,遂上前,像在瑾莊時那樣從後抱住他。他卻將她按在樹上,莫不是喝醉了把她當成別人。
說不傷心難過是假的,隻是作為天後,她的確不應這般不顧一切跑出去一趟,想著明日要請個罪,鬆開他手。在他床邊幻化了張小桌,一碟糕點和一壺醒酒茶,架上爐子溫著,下凝時咒封住,便起身準備回宮。
魘獸在她身後猶猶豫豫,一副下不定決心的樣子,她摸摸它腦袋,溫聲道:“你留下照顧他可好?”它應一聲,乖巧又似有點失望聳拉著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