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玄荒
原來如此。
他一直都是被愛著的啊。
他從來不必得位高權重在萬物之上,亦不必步步為營地悉心算計,甚至不需要變無與比擬的強大。除了娘親那種以權謀和仇恨愛著他以外,早已經有人,用他想要的方式愛過他,細水長流,潤物無聲,日以複月,月以繼年,直到身死神滅。
沒有話本裏的傳奇相遇,沒有一見傾心,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驚為天人。他們的前緣,僅僅是,她願意陪著他。
他想起她急匆匆趕來跪在身前的眉眼,她說:“鄺露願一生追隨陛下,死而後已。”他從不懷疑,那句“死而後已”不是年少氣盛的話。而如今,一語成讖,她真的死了。
後來的事情,他都知道,夜神殿下的璿璣宮裏不招募仙娥,她便女扮男裝成小天兵投到他門下。
玄荒鏡中映著她脈脈的笑。她從來不介意為他付出,隻用她力所能及的溫暖和柔順包裹著他,將他養在一方暖而含光的朝露裏。他顧著看外麵的景致,從來沒停下來感受過。跟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的喜樂憂愁,落淚神傷,皆是為他,隻是將笑容留給他,又將眼淚留給自己。
那夜她身著落霞錦酒醉歸來,臉上緋紅笑意醉人,眸中漾開的波紋明明倒影點點星光,比琉璃樹下的銀河還要亮,他從沒見過她如此。她那日著落霞錦並不是不美,隻是彼時他討厭紅色,此色與他腦海中偶爾閃爍又想不起來的可怕過往有絲絲縷縷關聯,是以嗬斥讓她換掉。
她把紅繩放入他手心,他心下驚詫,喝斥她窺視上神。她便騙他說隻為他能得償所願,往心之所向。彼時她剛來不久,先天後又派過好些人監視他,故而習慣性往最壞方向揣測,以為她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或是別有所求,又或覺得,好歹是個皇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隻是,也還記得那晚自己手上她指間的餘溫,和自己微微有點發熱的耳根。不敢多留,隔日即刻找叔父歸還那條紅繩,也不知還的到底是她的執念,還是自己的執念。
鏡中顯現琉璃樹下,他與她說終於想起太湖裏的往事,被湖中紅鯉欺負,親娘簌離穿紅衣,曾為保護他日日割他龍角挖他龍鱗。她眼裏布滿淚水,心裏如蛛絲收緊著痛,她以為她是了解他的,從他小的時候就悄悄陪伴他,卻不知原來他還有如此苦痛的往事。她忍不住想去握住他的手,臨近卻瑟縮了,她想起爹爹說,小露露,天規森嚴,切記不可逾越。思及若是逾越了,不知還能否陪在他身邊,又收回了手。
他思及這日,想起他那時她蔥白的小手像他伸來,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期待的。但那隻始終沒有落下的手,卻讓他驀然想起了另一人的笑容。他便隻說:“鄺露,謝謝你。”
如今想來,他卻是懂了,另一個人對他的坦蕩都不過是無心罷。
而愛,是欲蓋彌彰又瑟縮藏起的克製。
他曾經瘋狂地妒忌著另一個人背著他悄悄去看她心上人,隻是他從來不去細想也有人朝朝暮暮偷偷地守著他。
他一無所有,她生死相隨。
而他,亦在千年相伴的歲月中,習慣有她在旁。這種習慣,是否比一見鍾情更深入骨髓得可怕?
從前她看著他琉璃樹下的孤寂,現今他看著她玄荒鏡裏的背影,誰是誰的緣,是誰的劫,又是誰的神傷,誰的執念?
玄荒鏡,真真是得了一個貼切的名,真相如此荒唐,又是如此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