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滅
當年一役,妖界全軍覆沒,滿盤皆輸,天帝率軍打到妖王殿,滿目陰寒凜冽冷風呼嘯。卻不想那妖王竟是被算計了,他的狗頭軍師設計把他關起來變了傀儡,勾結鳥族,又設計刺殺天帝。天帝一劍把狗頭軍師劈成兩半,妖王又下跪求他放過那些無辜的小妖,他才沒有把六界變成五界,隻順勢割了萬獸妖山,妖林和妖穀,歸入天界所轄,並將名稱改成露雨山林穀。
此外,天帝下詔,追封上元仙子為天妃,賜重新修繕的紫方雲宮,改名露雨盈宮。
天界事物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冥冥中一切又都不一樣了。自上元仙子故去,本就淡泊冷清的天帝更多了一分寒意,少了一分溫和。他不動怒,也不會大發雷霆,眾仙家卻時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潤玉還是如同往昔,日理朝事,夜來批複。
璿璣宮裏新來了小仙娥侍候,兢兢業業,托著的盤子的手也是抖抖的,七政殿上太安靜,甚至偶爾聽得出托盤裏的器皿微微碰響。這不免讓他有點不解,鄺露從前說,他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他有這麽嚇人嗎?
他低頭看著今日的膳食出神,滿碗的木花。木花芙蓉湯他是喜歡的,隻是他不喜吃木花,但是沒有那個味道,他亦不愛。不知從何時起,端給他的木花芙蓉湯,總是有味而無花的。想來,定是鄺露的主意。他吩咐她的事情,她一向是處理妥帖的,從沒吩咐過的,她也做足。
想起鄺露,房裏又響起了茶具的碰響。他心下一煩躁,冷冷開口:“下去。”得了特赦的仙娥急匆退下,竟然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從小到大這麽多人不喜歡他,已是司空見慣了。明明已經得到了權力帝位,怎麽坐擁天下的人,竟然會覺得他與從前並無二至,一個人修煉,一個人當值,一個人用膳,一個人就寢,一無所有。
鄺露故去已經有一段時日,去前最後一件事情,是求他好好珍惜自己,他遵了。隻是她不在了,他無所適從,竟有點不知怎樣才算照顧好自己。
雖然經常有人候著,卻總有些不一樣。殿裏充斥著寒冷的氣息,他的茶總是涼的,夜裏來也似乎特別清冷,連硯台裏的墨,好像也幹得特別快。
過去她在的時候,殿裏總是燃著安神的香,杯裏茶總是滿而且暖的,墨總是磨好的,膳食總是合他口味。藥端上來時,總會帶一顆冰糖,夜風微寒時,也總有人適時地為他披上衣裳。
她去得如此急,像是把他的心剜去了一半。
他不是太上忘情了麽?不是已經沒有心了麽?那這種空空落落失魂落魄的感覺是什麽?
他還發現自己最近總會夜半醒來,夜色中入眼之處一片荒蕪蒼涼。以前從來不知,他夢魘如此頻繁。
魘獸蜷著高大的身軀在一旁睡著,呼嚕呼嚕地吐出來一個藍色的所見夢,裏麵的人,竟是他。他躺在床上害了夢魘,有人握住他的手,輕輕哼唱,竟是他夢裏來聽到的樂聲,疑惑間,便聽到無比熟悉日思夜想的聲音:“還請陛下恕罪,私入陛下寢宮,鄺露自知僭越了。”
他驚而乍起,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近了想細看,卻把魘獸驚醒了,夢珠像泡沫一般碎了。
魘獸踱步到身魂不守舍的他身側,低下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臉側了蹭蹭,目中滿是水光嗚咽著像是失了娘親的幼獸。他回過神來,抬眼看它,抬手摸摸他優美的長脖子:“怎的,你想鄺露了?”
“我是不是,也在想她?”輕得像是夢囈,他抬頭看夢珠消失的方向,模糊了視線。
他如此信任她,他的過往,沉重,愛,恨,情,仇,都一一交付了。她卻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問過太巳仙人是否有方法複鄺露仙身,方得知她本非靈修生得的仙身,靈魄生來不得靈力護佑,仙身一死魂魄即散,無力回天。他試過直接渡靈力於她留下的半分的靈元,也試過九轉金丹,亦翻遍了夢陀經和記載禁術之書,太巳仙人也去找過觀音大士,皆無所獲。
他催動靈力,將那藏在他一魄裏的朝露拿出,小小露水,倔強地發著金黃和橙紅的光,似她溫潤燦爛的笑容,許是想努力溫暖寒夜裏的他。
潤玉收起神思與朝露,換衣步將出去,入西山,循蓮花幽徑,往鬥姆元君的殿裏去。
鬥姆元君盤腿坐在蓮花座上,手持拂塵雙眼微閉。他掬手向她拜一拜:“潤玉見過鬥姆元君。”
“天帝不必相求。”元君睜眼,目中似汪深潭又似台明鏡,目光似穿透他看萬物,又似空無一物:“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塞翁有馬,失之,是福?是禍?”
潤玉一頓,不等他回答,元君複又繼續道:“牝隨牡歸,得幼駒壯族群,引盜匪窺竊。得之,非固幸。失之,亦非固殃。”她將目光收回,閉上雙眼:“是以此始,必以此終,反之亦然。周而輪複,方得始終。由汝滅則由汝生,汝所得即汝所需。”
“潤玉謝鬥姆元君指點。”元君一揮拂塵,潤玉便已站在露盈宮外,心裏升起一縷亮色的希望。
如此說來,他若是循著前緣,指不定能找到重聚鄺露仙身的方法。
他推門進露雨盈宮,自鄺露死後,他便把她落在璿璣宮裏的東西,連著那時她送他的那玉壺裏的紅曲甘醸,一並送此。想著若有一天奇跡出現,她回來了,她便是他的天妃,就可以直接住在這裏。因此每日遣人來此焚香灑掃,想來,怕是比他的七政殿還更有人氣些。
他在床邊坐下,召出玄荒鏡來,探知她從前的事。他一直以為,他們第一次相見,是她扮作小天兵來到他七政殿那日。
殊不知,他們的前緣,要早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