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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前世06

  這一日竟然下起了細雨。


  淩霄臨窗見屋外的狂風怒卷,報紙都糊在了行人的臉上,有些好笑。又想到,這樣的天氣,程念就是有空,應該也不能來了,就又有一點兒落寞。


  他有一點點想見到他,想穿那身衣服給他看看。


  想:自己不塗脂、也不抹粉,再穿上一身挺拔利落的西裝,他倆一起走在街上,無論是去大華飯店,還是去起士林,應該都是體麵的。人們會把他們當成是兩位倜儻的公子哥兒,而不至於想到別處去。


  春意沒鬧兩天,天就又冷了下來,屋裏的窗戶上很快就結了一層白霧。淩霄的小指頭點上去,畫出了一個小人兒。


  他快十五了,出了正月不久,就是他的生辰。


  是啊。他才十五歲,卻因這番遭遇,添了這許多的感慨。


  樓下。


  自雨中駛來了一輛黑色的汽車,在這樣的鬼天氣裏,兩盞車燈仍忽閃忽閃的很是明亮。


  誰會這種天氣來尋花問柳?淩霄心裏想。


  突然,心跳卻快了兩拍,“莫非……”他自語道,莫非那是程念?他想到了,卻沒有敢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荒唐,甚至還有點兒害羞。因為任誰都會跟他感同身受:在這鬼天氣裏還要上演難舍難分,確實是膩歪的有點兒現眼。


  等了半天,卻是沒有人上來。


  難道不是程念?淩霄想,如果不是程念,他倒是有點兒好奇,這究竟是誰的客人了,竟然如此的急色?


  打開門,他聽見微微的說話聲從風大奶奶的房間裏傳來。雨越發急了,霹靂啪啦的如一道簾幕,隔絕了他的聽力與視線,無論是誰,來人肯定不是程念了。


  他心中自有些悻悻,聽不清楚,索性關了房門。


  他沒有想到,程念沒有來,卻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時,風大奶奶的房裏,正熱鬧的緊。平時八麵玲瓏的風大,此刻也賠笑賠酸了一張臉。


  “淩霄是於爺包下的人,咱風月場裏的規矩,總也分個先來後到不是?”


  “再說了騰爺,於爺的麵子您不給,可這人,也不是於爺給自己包下的。他那不也是給孫旅座的高參送去的人嘛?孫旅座的麵子您總是要給……”


  “……”


  其實,這些車軲轆話風大奶奶已經反複的說了八百遍了,但這些話對騰胖子來說,幾乎都是放屁。


  “他奶奶的,”騰胖子一抹光頭,“你還甭拿孫有興來壓我,不害怕!”


  “他給哪個高參送的人啊,我問你?不就是孫有興手底下一個管物資的嗎?就憑他?憑嘛跟我騰老師搶人?”胖子說。


  沒有聽錯。


  這位其貌不揚,又流裏流氣的天津衛一霸,因為家境不錯,小時候就很不愛讀書,直到生生把他爹給氣死了。


  他把他爹給氣死之後,真是後悔萬分,他也曾在求學一路上發奮努力過。可惜,天不假才,蘆柴棍子當屋梁——實在不是那塊兒材料!索性,他花了兩塊錢,請一個專門兒測字、改命的瞎眼神算給他改了名字。


  從此,滕雲龍——就變成了騰老師。一看,多有墨水兒、文化,到哪兒叫出去人家都是一愣,自然是被廣泛認可的。


  風大奶奶又說:“那要是實在不行,您要是真心喜歡淩霄,那也得給我點兒時間支會上家兒不是?行當裏且沒有我這麽做事兒的,就算那孫旅座的人不敢開罪您,您看我們這麽個堂子,他吐槍子兒玩兒彈藥的主兒,拆了我們還不是分分鍾的事兒嘛!您且容我問問,決不能硬來!”


  騰老師:“這種事兒多了!”騰老師一笑,露出了他白燦燦的八顆大牙,顯得胃口很好,“皇上當朝的時候,那土財主莫文蘭看好了浮雲樓的繡娘,也包了!縣太爺一句話,他再怎麽喜歡不也得割愛,還得雙手捧著,把老相好兒送上了別人的床嘛!”


  “咳咳!”旁邊的瘦子略顯尷尬。


  風大奶奶卻在心裏啐了一口,說道:“喲!爺,這可是戲文裏唱的……”


  “你甭管!”騰老師,“我說他真,他就是真的!”一頓,又補充道:“快,快通風報信去吧!爺跟你說哈,爺沒別的好兒,就是知書達理……”


  風大奶奶哪裏真有手段聯係上孫有興,他忙不迭的把銀串兒叫到門口兒,囑咐他:“你先去於大爺的府上,要是沒有人就去碼頭問問。若是找不見於爺,也要尋到程二爺的地址,趕緊捎個話兒過去,就說‘騰老師看上淩霄了,已經到堂子裏搶人啦!’,你且看看他麽怎麽說,不管怎麽的,都先盡快傳個話兒回來,有個態度就行!”


  銀串兒應了一聲兒,打上傘就消失在了雨中。


  徒留下風大奶奶守著個門框,滿麵愁容:“你說這孩子,怎麽就淨招惹這麽些糟心的主兒……”


  銀串兒可是能耐大了。


  風裏雨裏的,他到了於府,這種天氣,於老板自然沒有出門的必要,他正在家裏摟著姬妾吃酒。聽聞堂子裏的人找到了家門兒上,又因的送給程總參的那個小倌的事兒,他就不得不先停一停,傳他進來問個話。


  銀串兒剛把事體一表,這於人傑的眉毛就皺成了兩團疙瘩頭。


  騰老師說的沒錯兒,在天津衛,他跟騰老師比,他確實是連個屁都及不上。但不見得孫旅座不能跟他比。可是,麻煩就麻煩在,人,不是孫旅座收的,是他的參謀長程秋白收的。這一來,程秋白肯定不願意叫孫旅座知曉這件事,他不願意,原因有二:一則這風氣或許為旅座不喜,可能影響他的仕途;二則,是於人傑和程秋白都不以為然的,因為如果孫旅知道了這件事,那自己這買賣即便沒什麽,不都成了他跟程秋白有什麽了嗎?這二來嘛,就是即便孫旅座不介懷什麽,他也不會為了這個不上台麵兒的事兒給程秋白撐腰、出這個頭的,哪怕程秋白現在是在他眼巴前兒正當紅的人。


  思來想去,於人傑隻好給了銀串兒一個地址,叫他自己去問程秋白。一腳巴丫子把球兒給踢了出去。


  銀串兒屁顛兒屁顛兒的去了,直接找到了人家的司令部。


  他倒是小意著這事兒不好張揚,可惜天公不作美,他正撞見程秋白跟他的上司出去辦事兒回來。


  程念坐在車裏的時候就認出了銀串兒,他眉頭一皺,又看了眼這個鬼天氣,總覺得今天要出點兒什麽事兒,感覺真的不好。


  門衛見了是孫旅座的專車,就對司機說:“程總參謀,有個人說有急事兒找您。”


  孫有興看了看銀串兒,對司機說:“帶他進去辦公室裏說吧。”


  “是!旅座!”盡管大雨如注,門衛也恪盡職守的行了個軍禮,不敢逾越分毫。


  銀串兒被他鏗鏘的舉動嚇了一跳,就被人領著,跟在汽車後麵,進去了司令部。


  車中。


  孫有興瞥了程念一眼,說:“秋白,我記得你家裏已經沒有親人了。”


  “是的,旅座。”程念不好的感覺更濃了,“我命苦,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個孤兒,還是承蒙旅座您的收留培養,才有我的今天。”


  “……”孫有興又問:“那麽這個半大孩子是誰?”


  “朋友的小廝。”程念的覺得,自己的口舌裏津液已然不多,滿嘴幹澀的很。


  “你呀!”孫旅座臉上有笑意,眼睛卻冰冷,他一手拍在了程念的腿上,重重的一下子,“你也學會不說實話了!”


  司令部裏,孫有興的辦公室。


  屋裏的氣氛壓抑的落針可聞,銀串兒渾身都濕透了,他還在無謂的擰著衣角的水。


  “說吧,你找我的總參謀長有什麽事兒?”孫有興站在台案後麵,雙手抄兜兒,臉側揚,是一個英武幹練的長相。隻是,他身上的官威和沙場上帷幄的殺伐氣太重,已然蓋過了他本身散發出來的俊美,這隻會讓銀串兒在麵對他的時候瑟瑟發抖。


  “我……”


  他看了看程念,隻見程念對他點點頭,道:“說吧。”


  銀串兒這才結結巴巴的開了口,“二爺,騰老師看上淩霄了,正在‘那裏’搶人呢。您看……”


  程念腦子裏隻過了幾過,就已經想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敢情兒,姓於的竟然把事兒往他身上懟,於人傑他不傻,應該是今日裏不湊巧了,不然銀串兒也不會撞上這個平日裏對自己的關心事無巨細的上峰。


  這時他還沒說話,孫有興卻先開口了,“二爺?哼——”他輕笑了一聲兒,“外麵人現在都這麽叫你麽?”


  “給他!”他對銀串兒說,轉又向程念:“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軍事委員會和司令部還沒落穩,就不要橫生枝節。”


  程念毫不猶豫,點了點頭。自有人送銀串兒出去。


  “等一等。”銀串兒還沒出門兒,就又被孫有興叫住了,他對傳令員說,“帶他去征兵處報個名。大好的年紀,不為國效力幹什麽!”


  銀串兒嚇得什麽都不敢說,自跟著去了。


  屋裏隻剩下了孫程兩個。


  孫有興踱了幾步,到程念的身前,程念太高,他比程念要略矮一拳。微抬頭打量著他,一隻手卻毫不留情的捏住了程念的下頜,隻把他按得上半身都要躺倒到桌子上去。他實在是高,隻能屈膝向後仰著,反手撐住桌子,仍不穩當。


  “你是二爺,那我是大爺?”孫有興身形威逼下來,眼神裏閃過一抹憤怒的毒光,別人可能注意不到,但是程念看到了,隻因為他太了解他。


  “我心裏本來就是這麽想的。”他安靜的說。


  “哦,”孫有興的怒意略斂,“那你就能長本事長得混到堂子裏去了?”


  全天津衛都知道,騰老師隻喜歡狎小子。


  程念的回答則更出人意料:“我先學學。”


  孫有興這回也站直了,反倒收回了手:“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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