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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世05

  這大概是他的劫。


  十四歲的少年,真的沒有那麽難弄懂。


  天井裏的陽光灑下來,才九十點鍾的光景,送淩霄回來的黃包車就已經停在了堂子的門口。


  程念早起有公務必須到崗,他囑咐淩霄在賓館裏多睡一會兒,淩霄卻不願意,執意要跟他一道兒離開。


  因此,銀串兒剛把門攤開半扇的時候,就見著淩霄從車上下來,很是有一點意外,也很是有一點兒恍惚:淩霄從來隻是一套簡單的素袍子,這是堂子裏誰都知道的事兒。但是,這裏從來沒有人能把這樣簡單的一件素袍子,出落成這樣的一身氣質——真幹淨。


  銀串兒覺得這樣的淩霄真幹淨。


  迎著□□點鍾的金色陽光,他幾步走來,甚至有了一種款款的感覺。若不是認識他,他倒覺得霄哥兒再長上幾年,興許也是個耽於風月叢中的倜儻公子哥兒,還是特別惹姑娘喜歡的那種。


  淩霄走到銀串兒的麵前,卻不進門去,他深吸了一口氣,聞到了不少人間的煙火味道:早點攤子小柴爐燉粥的柴禾香氣,油條在鍋裏彭起來濺開油花兒的膩味香氣,包子籠屜裏麵和餡兒絞在一起的囫圇食欲……


  “銀串兒,”他說,“都還沒起呢吧?”


  “這個點兒,且沒起呢。”銀串兒。


  “走,跟我去攤子上吃個早點再回來。”他說。


  “這……不然霄哥兒回房歇歇,我給你買了送上去吃?”


  淩霄已經背過他跨過了馬路,隻有聲音飄來,“讓你去就去,哪兒那麽多廢話。”


  “哎!”銀串兒將手中的抹布放在門房凳上,高興的跟了上去。


  春熙堂的門口兒,正對的就是一條寬馬路。對街裏就開著一個早點鋪子。從早上四五點的晨曦時候,第一波拉車的客人就最先來光顧了,然後才是老的、少的,上班的,念學的。


  淩霄知道的很清楚,是因為他房間的窗戶,正對的就是這個點心鋪子。很早的時候,他就想來這裏坐一坐,吃點什麽了。


  銀串兒吸溜吸溜的把一大碗白米粥喝了個幹淨,鹹菜也胡啦了不少,淩霄遞給他一根粘著芝麻的油條,他也吃了。光潔的額頭上都熱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淩霄笑一笑,自己也學他的樣子,大口扯下一塊油條,吃得很是豪放。


  他卻不知道,鋪子背陰處的一張桌子上,兩雙眼睛正在上下的打量著他。


  一個中年發福的光頭男人,也撕下一塊兒油條,填進嘴裏,毛發濃重的手上,赫然還圈著個老坑的綠玉大扳指,地道形象的演繹了流氓兩個字。


  他對對麵的人說:“他就是春熙堂新買來的雛兒?”


  對麵兒的瘦子笑了起來,他不笑就不好看,笑起來便成了一臉猥瑣的賊眉鼠目相:“新倒是新,買了倒也有倆月了。不過聽說前兩天他讓於人傑給包了,不知道送給了軍界的哪個大人物當相好兒,現在已然不是雛嘍!”


  “哼!”胖子冷笑,一口地道的天津口音,“於人傑算是個什嘛玩意兒,老子還不放在眼裏!他那點兒子屁股溝兒裏的買賣,我兩下兒就能讓他玩兒完!”


  瘦子賠了滿臉的壞笑,說:“怎麽了,騰爺?看上啦?”


  騰胖子也嘿嘿一笑:“玩玩兒嘛!”


  二人起身,一輛黑色的汽車僅從巷子裏冒了個頭兒,便又倒退著消失無蹤了。


  淩霄回去的時候鴇母剛起,她肥胖得生油一樣的手一把就把淩霄拽進了自己的屋裏。


  淩霄老實的給她泡了早安茶,不用她多說,先是把這一個月的用度錢交給了她——堂子裏的跑腿兒,灑掃,伺候,都是一應有數的。


  鴇母名叫風迎春,但行當裏都叫她一聲風大奶奶。


  風大奶奶抓住淩霄的手,喜笑顏開的說:“就知道你是個最出息的。知遠雖然紅,不過這人呐,紅透了就要發紫,紫完了也就江河日下了。我風大奶奶這麽些年啊,看過的人那是數也數不清……但是,我看你是個有造化的。”


  淩霄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隻好道:“謝謝媽媽照拂。”


  風大笑著繼續說:“我看,你的這位程二爺對你,倒是正迷糊得緊,你呢,自然要趁這時候一點點兒的收住了他,慢慢兒拿捏他,這樣才長久……不過,包人這種事兒,總是不會很長久的,他見你是一時興起,你卻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這裏以前也有被贖出去的丫頭,但你跟知遠這樣的,是從來沒有過。所以,還是要多替自己打算為先……”


  聽了風大奶奶西裏呼嚕的灌了半晌的迷魂湯,淩霄這才省得風大奶奶這是在拿行當規矩點醒他。


  他有點好笑,怎麽如今這麽多人要點點他。


  今天早上,程念給了他一筆錢,他看了看數目,並不少。然後他對程念說:“是不是太多了點兒?”


  程念奇怪的看著他,說:“你在你們那兒,沒有點兒體己怎麽行?我忙起來幾個月不見人的,你難道要喝西北風兒去?”


  淩霄不禁想到,銷金窟果真是銷金的好去處!他可算是想明白,他們家家大業大的,是怎麽能讓他爹給一條道兒領到胡薯地裏去的了!


  自己這可能還真是報應不爽,父債子償。


  從風大奶奶的房裏出來,淩霄冷不丁的就聽到了一聲尖叫,接著就是叫罵聲。


  那是韻娘在打知秋。


  知秋人小鬼大的,不知道又捅了什麽簍子,或者韻娘就是單純的拿他來撒氣。


  淩霄見銀串兒殷勤的從廚房給他拿了些魚食來,就去天棚下喂他的魚,聽知秋在那兒嚎叫。


  邊喂魚他邊在肚子裏腹誹:整日裏吃飽了撐的。


  忽然又想:果然哪怕是跌落到泥潭裏,泥潭裏的活物自有他們泥潭裏的活法兒、泥潭裏的熱鬧。


  不往深裏想,就都能往前走。隻是不知道能走到哪裏去。


  接下來有三四日,程念都沒有消息,也沒有遣人來問問。


  於老板倒是隔兩日照常來光顧一下歸芳,堂子裏頂妙的一個人兒,不過話不多,不常出來跟其他人往出湊,這一點跟淩霄倒是很像。


  堂子裏的規矩,到了晚間,誰要是沒有客人,就要到堂廳裏坐著,等過往的客人來挑揀,或者一同陪別的客人聊聊天。


  歸芳的客人很固定,所以從不見她出來。


  起先淩霄沒注意,他也從不多管閑事,但他有一次同知遠在一起吃茶,突然提起,知遠卻諱莫如深的說了一句:“歸芳的客人和咱們不一樣,幸好。”


  因為這點兒“不一樣”,“幸好”所以大家都不願提起。


  淩霄這才想起來,當初他剛來不久,那雙盯著自己的,如兩汪深潭一樣的眼睛,大概就是歸芳的罷!

  更晚些時候,大概到了第五日的晌午,快吃午飯的鍾點,一個青年來到了春熙堂。他給淩霄帶來了一件禮物,說是替程念跑腿兒的。


  知遠難得的挪到淩霄屋門口,在青年要走的時候攔了他一攔,主動摸了他的臉一把。


  青年人長得真是漂亮,但最好的大概是他身上陽光的味道,正好照得這裏的晦氣都能升華了一樣。


  淩霄難得開一句玩笑:“青天白日的,你這是發的什麽騷?”


  “來的都是客,”知遠笑道,“我還能吃了他怎麽地?你相好又給你送什麽好東西了?”


  打開來看。


  “謔!”方知遠訝道。


  那是一件青灰色的西裝,毛料,摸起來是他們都不認識的手感,必是進口的料子無疑。但淩霄認得這料子,因為這樣料子的西裝,他也曾經有一件。


  “他到底想幹什麽?”方知遠盯著躺在盒子裏的衣服,微微皺起眉頭來。


  淩霄卻很受用。


  這是程念的體貼。


  程念很不難讀懂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人的心思,何況他還是個並不多麽複雜的少年人。


  方知遠見淩霄摸著這衣服,並臉上的表情,沒好氣的道:“我可警告你,別在這裏麵越陷越深了!”


  淩霄仿若未聞,抖起衣服來往身上一比,說:“不然我試試?”


  是肯定的口氣。


  “瘋了一個。”知遠轉身離開,不再肯理他。


  淩霄抱著衣服,躺倒在床上。


  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他仿佛看見了,心間那盞燈光在閃耀,並且發出了微微亮眼的光芒。


  可能,他的心防還沒有朝程念邁出真正意義上的那一步,但他的心意,已然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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