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穆雲然在靜心堂裏敲著木魚,旁邊的小沙彌安靜地撚動手裏的佛珠默誦經文,他們麵前的案幾上紅色的蠟燭沉沉燃燒,佛主在高位上俯瞰眾生。


  不知過了多久,雲然敲打木魚的手腕被小沙彌隔著衣物掐住,一掐即鬆。


  雲然睜開眼,莫名其妙地看了小沙彌一眼:“怎麽了?”


  “阿彌陀佛,穆姑娘,你若心不靜,這木魚再敲也是無用。”


  雲然好生尷尬,她確實心浮氣躁,手裏敲著木魚,心裏來來回回全是秦鍾離臨走時那句話:“我需要一個皇後,任何女子都可能成為大臣暗中的棋子,你不會,你最安全。”


  自己的煩悶和氣惱竟然這麽明顯嗎?

  “阿彌陀佛。”小沙彌說著站了起來,“師父早就說了,穆姑娘斬不斷這紅塵,不能入空門。”合十低首退了出去。


  雲然失了力般跌坐於地,想起剛來聞覺寺那一天,那時候天很冷,秦鍾離給她披上大大的狐狸毛披風,輕聲說道:“你喜靜,會喜歡這兒的。”其神情語氣好像她是來遊玩的,溫柔,卻又毫無感情,說完轉身回轎。


  她的手是冰的,哪怕穿得很多。那時候她就好奇地想:這個世界上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個人,能讓這個男人在麵對她的時候,不會這麽冷心冷麵。


  七年,青燈古佛,她無數次懇請方丈讓她削發為尼,頭兩次,被“聞覺寺不收女弟子打發”,後來在方丈問她:“施主放下一切了麽?”時,她都幹脆地點頭,方丈看著她搖頭,便是在那片刻裏,想起秦鍾離為她係上披風時手指上帶點紅棗的食物香氣,他好像很喜歡吃棗泥做的糕點。


  從那以後就常常會去回憶這種味道和他的手指,當真是無可救藥的念頭。


  她正想得出神,傳來門被推開的嘎吱聲,她以為是小沙彌,沒太在意。


  荊蔚靜靜地看著阮雲開走向他姐姐,不去打擾他重逢親人。


  直到眼底出現陌生袍角,穆雲然方如夢中驚醒,她猛一抬頭,在不算很明亮的燭火下看清了來人。


  那是張年輕的麵孔,娃娃臉,正充滿熱切地看著自己。


  奇怪,總覺得哪裏見過。


  “你是誰?”嗓音嘶啞。


  阮雲開明顯怔了一下,他本來心潮起伏,想到姐姐還活著,親人還在,他不是孤單一人在這世上,又想到在那樣的大火裏,活下來肯定不容易,這八年姐姐經曆了什麽呢?他一定要好好同她說說,說他如娘所願當官了,雖然是個小小的半吊子謀士,可好歹是在王府裏,現在更是晉升到皇宮了,如果娘還在,肯定為他驕傲。啊是了,既然姐姐活下來了,那麽娘呢?娘是不是也有活著的可能?


  他有那麽多話要說,那麽多問題要問,全都斷送在這三個字裏——你是誰?


  阮雲開一下慌了:“姐姐,姐姐我是雲開啊!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雲開啊!”


  “你別靠近我!”雲然做出抗拒的手勢,她歪頭又看了看阮雲開,覺得頭有點疼,好像那張臉上承載了些什麽和自己有關的東西,可就是想不起來。


  半晌,她說:“我不認識你,你走吧!”


  阮雲開的心重重往下一沉,盡量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本來離他幾步開外的荊蔚走了上來,攬住他搖搖欲墜的肩膀。


  “穆姑娘。”他代替阮雲開詢問道,“你不記得雲開嗎?他是你弟弟。”


  “我有弟弟嗎?我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那你記得小時候的事嗎?記得八年前你經曆過一場大火嗎?你的聲音,以前不是這樣的吧?”


  “小時候……八年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問我!”她的聲音陡然變尖銳,在寂靜的寺廟夜裏顯得格外突兀。


  “好好好,我不逼你,你冷靜點,我們不會傷害你,我們馬上就走!”


  荊蔚帶著雲開後退兩步,門外傳來一串腳步聲,想是巡夜的人聽到了剛才穆雲然的喊聲。


  兩人破窗而去。臨去前,荊蔚往雲然站立的方向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右邊耳朵上,帶著一個水晶狀水滴形耳飾,詭異妖豔的紅,在這清苦樸素的寺廟裏顯得格外突兀。


  已是深秋,金風拂體,浮林穀內西南邊的角樓瓦片上,兩道人影對月飲酒。阮雲開撈起身旁一壇未開封的思堂春,打了個酒隔。剛想再開一壇,斜地裏驀地伸過來一隻手將酒壇子奪了去。


  荊蔚麵帶嚴肅地喝止他:“好了,你喝的夠多的了。”


  “讓我喝!”阮雲開撲將上去,“你讓我喝……讓我……喝……”說著說著就哭出來。


  荊蔚一隻手抱住他,一隻手將酒壇子拿的遠遠的。


  他輕撫著阮雲開的背脊,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阮大人在王府的時候也這麽愛哭麽?嗯?”


  阮雲開抽抽噎噎地回答他:“嗝……沒有。”


  “那怎麽現在三天兩頭地哭呀?”


  “傷心了……也沒有……三天兩頭。”


  “怎麽沒有,昨晚也哭了,哭得可慘了。”


  趴在荊蔚身上哭得正動情的阮大人愣了一下,突然回味過來,嗖地一下推開他,跑到另一邊坐下。


  “哈哈哈哈。”調戲成功的某人爽朗地笑了起來,笑聲往浮林穀四麵八方發散出去。


  “流氓。”阮大人沒啥說服力地忿了一句。


  荊蔚舉杯向他敬了一杯,眼睛瞄著他:“我說什麽了,你要罵我流氓,昨晚難道不是阮大人傷心流淚了?我這個做醫生的還安慰你來著。阮大人想什麽呢就罵人流氓?”


  是……也不是。


  明明知道他故意的,偏又無法反駁,腦子已經不受控製的回顧某些亂七八糟的畫麵。


  阮雲開摸摸鼻子:“好吧,我才是流氓。”


  夜色愈發濃鬱,星星遙遠而明亮,蟲鳴蛙叫把四周襯托得更加安靜,這樣的夜,一切都變得緩慢不真實,是不是在宇宙洪荒的某個節點裏,出現過一模一樣的時空。


  “八年前當我在那場大火裏找不到家人的時候,我的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突然出現耳鳴,像有什麽東西在我耳邊驚聲尖叫,然後我就聽不見外麵的聲音了。”阮雲開突然開口。


  荊蔚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麵前講述八年前的遭遇,對別人說,也是對自己的內心坦誠,這對阮雲開的整個人生,特別是他是不是能讓過去真的過去,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荊蔚覺得自己幸運,是阮雲開願意敞開心扉的對象。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覺得這個世界一下子就變成了汪洋大海,我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看不到半個人影,沒有同類,沒有生物,被隔離,被拋棄。”


  荊蔚把胳膊伸到他腦袋下讓他枕著,兩人在屋瓦上躺下。


  “後來呢?沒有回修竹嗎?”


  阮雲開搖搖頭:“就當我感覺自己快要消散的時候,我突然又能聽到人間的聲音了,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死了,在陰間或是九重天,茫然了好久發現是在一個酒樓裏,我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怎麽來這兒的。就是在那附近,我碰到了三王……陛下。”


  荊蔚聽到他硬生生轉變的稱呼,忍不住說道:“這兒是浮林穀。”


  不是皇宮也不是王府。


  “秦鍾離是嗎,你遇到了秦鍾離。”


  阮雲開轉頭看他,忽然笑了:“你是在吃醋嗎?荊穀主。”


  荊蔚輕聲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一開始我當然不知道那是皇宮貴族,我聽到隔壁桌有一對父女在吃飯聊天,父親責怪女兒整天不做女紅不練琴就知道看書,女孩子家讀那些個書有什麽用,那女孩子鎮定地回他父親‘爹爹,我可是要當文豪的,你可不能小瞧了女兒。’她爹爹歎了口氣,叮囑她以後出門在外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要和其他官員們搞好關係不要被抓住不好的把柄,稍不留神就是要命的哪有尋常百姓家過得日子安穩雲雲,聽起來竟是位考試中榜即將上任的女官。”


  “嗯。”荊蔚摸摸他耳朵表示自己在聽。


  “然後我忽然就醒了,感覺往後的人生有了目標,那時候我腦海裏就反反複複一句話——我娘希望我當官。我娘還在的時候,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在她看來,皇帝啊,將軍啊,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員啊,那可都是正義的化身,老百姓們的護身符,跟神明一樣須得受人尊崇的。可我不愛看書不愛動腦筋,適合當官的是姐姐才對,姐姐就跟那個要出門上任的女官一樣是個才女,喜歡看書喜歡安靜,什麽規矩都懂,能和任何人友好相處,而我一門心思跟著師父練劍,修竹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幾年如一日的待在蓮花峰上,卻無法想象被那宮牆圍著呆上一天會是什麽感受。”


  雲開續道:“出了酒樓我在附近找了個空曠沒人的地方,第一次將師父傳我的風月劍法使了一遍,卻因為幾天沒吃飯神思恍惚,師父隨風月一同過繼給我的內力也還沒有為我所用,隻覺得天光耀眼我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是秦鍾離救了你。”


  阮雲開點點頭:“是。我恍恍惚惚念叨著要當官,他說他可以讓我當官,當大官。”


  阮雲開停頓片刻,抓過酒壇子扯開封口灌了一大口,接著說道:“最後我真的當了官,還是當初三王爺府現任九五之尊陛下門裏的!卻是個必須玩陰謀詭計的謀士,也不知道我娘要是知道了,會是高興還是難過,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有種官叫謀士,就像她不知道並不是所有官老爺都是父母官,多的是草菅人命貪贓枉法的。”


  荊蔚抓過他手中的酒壇子,大大喝了一口,枕在他腦袋下的手輕輕撥弄他頭發。


  “你能將這些事說出來很好,這樣,你才能往前看。”


  “嗯,輕鬆多了。”


  這些事情埋在他心裏八年了,起初以為可以當做不存在,卻在每個夜裏化成夢魘糾纏,如今用語言說了出來,感覺心的空間終於有了清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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