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吉端起杯子,酒緩慢地灌進嘴裏,杯子被江臨臨攔下,江臨臨說:“我真不是不讓你喝,隻不過明天還要早起,你別又喝多了。”
小吉說:“我還不至於一杯酒醉。”
“不行,明天再給你喝,今天不行。”
“我又不是酒鬼。”隻不是情緒恰到好處,來一杯酒更加恰到好處。
江臨臨堅決不讓小吉再碰酒,給他換了個果汁,自己端起小吉的那杯一飲而盡。“無恥啊無恥。”小吉心裏想。
時間越晚,人倒是多了起來,漸漸地空位全部坐滿,連吧台上的高腳凳都沒落下。台上的樂隊絲毫不見疲憊,一首接一首地唱著。陸陸續續又來了些客人,見裏麵已經沒座位,又失望地走了。
江臨臨看看時間,將近十點半,“走吧。”江臨臨說。
小吉其實還能繼續坐下去,但是江臨臨發話,他也懶得再違抗,一同起身回房。
一進房間,江臨臨就讓小吉趕緊去洗澡,小吉慢吞吞挪到行李包旁邊,磨磨蹭蹭地翻著衣服。
“趕緊的啊,你洗了我還要洗。”
“這麽著急幹嘛。”
“明天得早起啊。”江臨臨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吉。因為視覺效果,江臨臨顯得異常高大,遮擋住小吉頭頂上的光線,像一團黑色的影子。
“其實也不需要很早,睡到自然醒也行的,反正時間充裕。”小吉收回視線,繼續翻行李包。
“可是我想早一點,我十年沒看叔叔阿姨。”
小吉翻行李的手停了下來,說:“好啦好啦,聽你的,你說幾點起就幾點起。”
“你?你起得來麽你?”
“我盡力吧。”小吉終於找到了要穿的衣服,因為蹲久了些,站起來的時候有些頭暈,江臨臨一把扶住他,待到小吉緩過來,催他進去洗澡。
小吉洗得很快,出來時見江臨臨坐在床上啃指甲,原本修剪得非常整齊的指甲被他啃禿了一個角。
小吉一邊擦頭發一邊問:“想什麽呢?這麽專心。”
“我在想,明天早上怎麽把你弄起來。”
“ 放心吧,我會起的。”小吉放下大話,“你洗澡吧,早點睡。”說完走向一邊開始吹頭發。
江臨臨洗好了澡,走出來,小吉已經躺床上了,眼睛閉著,看起來不像睡著,倒像在拚命醞釀睡意,也許是聽到了江臨臨的動靜,翻了個身,臉朝一邊,隻留了個背影。
江臨臨收拾好,關了上燈,調好了鬧鍾,躺在了另一張床上。
第二天一早,被鬧鍾叫醒的果然隻有江臨臨。江臨臨先是叫了小吉兩聲,得到了他的回應就刷牙洗臉去了,待他弄好,小吉依然躺在床上,還是十分鍾前的睡姿。
江臨臨掀了小吉的被子,但是小吉全然不在意,繼續睡。江臨臨拿起空調遙控器,將溫度到最低,兩分鍾後,小吉□□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嘟囔著好冷,伸手就要拉被子。江臨臨扯著被子和小吉拉扯半天,小吉一個激靈,坐起來,醒了。
江臨臨很欣慰,沒他想象得艱巨,摸摸小吉的頭,說了聲“真乖。”
二人終於趕在九點之前出了門。
又是一個晴天,太陽的溫度還沒完全上來,因此不覺得很熱。車子沒開兩步,碰上了一家早餐店,小吉下車買了點豆漿油條,分給江臨臨,坐在車上吃了起來。
小吉一邊嚼著油條一邊說:“我的人生好久沒看見九點鍾的太陽了,真是失敗啊。”晚上是小吉效率最高的時間,小吉大部分的畫稿都是在晚上完成,熬夜成了家常便飯。
“你這個作息得改過來,你又不愛運動,這樣下去身體不好。”
小吉覺得江臨臨有些時候像個老人,愛給他講連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我盡量。”小吉敷衍。
江臨臨看出了小吉的敷衍,他說:“你自己改不過來我幫你改,回白葵搬虹灣來住。”
小吉被一口豆漿噎到,“你開玩笑吧?”
“我認真的。”
“我不會搬,我也是認真的。”
談崩了,隻好終止話題。江臨臨在導航上輸入目的地,車子發動,駛入車流。
小吉的爸媽和奶奶都葬在回歸園,江臨臨開了四十多分鍾才到。
小吉和江臨臨下了車,回歸園常年播放著一段經文,幾乎看不見人影,難免有了肅殺之氣。兩人拎著兩個黑袋子向後頭走去。後麵是墓園,入口處郝然寫著五個大字“人生後花園”。小吉的爺爺在小吉出世沒多久就去世了,葬在山腳處,小吉的爸媽合葬在半山腰,小吉的奶奶則要再往上一些。
兩人先是找到了爺爺的墓碑,燒了些紙錢,上了柱香才往上去了。到了李崇仁夫婦的墓前,小吉點起了紙錢,嘴上說:“今天是奶奶的祭日,你們日子隔得不遠,幹脆一起來了。”然後又說了幾句記得來收錢。江臨臨也俯下身幫忙,卻什麽都沒說。小吉說:“昨天晚上那麽緊張,到了這怎麽不說話了?”
“能聽到麽?”江臨臨問。
“就當能吧,以前和奶奶過來,她就是這麽做的。”小吉說。
“嗯。”江臨臨繼續燒紙。
因為都是易燃物,火燒得旺,二人都被煙氣迷了眼,流出淚來。燒了好一會,火才滅了,二人上了香,鞠了躬,又向著山上走。
小吉奶奶死於兩年前,兩年前下葬時,更高的地方還沒開發出來,所以墓群也就到小吉奶奶為止,新開發的這一排小吉奶奶來得早,隻有孤零零一個墓碑。去年小吉來,上麵多了三四排,今年再來看,這片山都快滿了。
江臨臨看著墓碑上老人的照片,他其實隻見過一次這位老人,就是在小吉爸媽去世的那個暑假。七十多歲的老人,雖然彎腰駝背,卻不難看出身體硬朗得很。來秋田蒲才兩天就像生了場大病,又老了好幾歲。江臨臨無法忘記老人對跪在麵前的江盧文說,不怪他,都怪命。語氣溫和,一點責備都沒有。後來江盧文提出了照顧小吉,將老人一起留在秋田蒲,老人拒絕了,江盧文執意要求兩人留下,老人倒是發了火,最後走時還有些負氣。
江臨臨隻叫過一聲奶奶,出於自責心理,後麵幾天都避開老人走。直到老人帶著小吉回老家,江臨臨再沒見過她。
墓碑上的照片裏的人看著比那個暑假要老上許多。兩人上完香開始下山,江臨臨想:“人究竟能活到多老?”這麽想著就說了出來。
小吉在一邊聽到了說:“最老的隻聽過活了一百二十多歲。”
江臨臨說:“我是說相貌。當你覺得一個人已經夠老了,頭發全白,長滿皺紋,沒有一塊光滑的皮膚,看起來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但是過了幾年再看,還是又老了些。”
小吉說:“也許隻是時間給你的錯覺。”
“你奶奶墓碑上的照片看起來比那年更老了。”
“相差八年啊,八年一個嬰兒都開始讀小學了,何況是一個持續衰老的老人。”小吉平靜道,“剛剛你默不作聲的,是說心裏話了吧。”
“能聽到麽?”江臨臨又問。
“就當能吧。”小吉說,“這個問題我小時候也經常問爸媽,燒那麽多錢給爺爺,他真能收到?他們說這件事情真正的目的是在於活著的人需要一個安慰,所以事實其實也不那麽重要了。”
“墓地就隻有這一片嗎?都滿了。”江臨臨突然轉移了話題。
“不止。”小吉伸手指了指,“這邊,那邊都是,不過價錢不一樣,位置好點的貴一些,還要看範圍大小,有些人的墓還帶院子的,不過那個就更貴了。”
“窮人有窮死法,有錢人有有錢的死法。”
下了山,回到車長,江臨臨說來根煙,鑽進車子裏拿了煙盒和打火機,又問小吉要不要,小吉笑笑說不要。
江臨臨靠在車上默默地抽起煙來。
小吉在車裏麵叫江臨把車子發動起來,開點空調散散熱度。
太陽比早上出門大了不少,就在頭頂上,兩人又是燒紙又是爬山,出了不少汗。
江臨臨一根煙抽完,坐進車裏,舒服地歎了口氣。“還是你想得周到啊。”江臨臨又問:“中午吃什麽?”
“回冬瓜那裏,中午飛飛過來,一起吃飯。”
“終於不用糾結吃什麽了。”
臨近中午,路上車少人少,一路暢通無阻開回了民宿,飛飛已經來了。
“李金吉你太過分了,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居然要我陪客當導遊。”飛飛最近新書剛出,正在全國各地開簽售會,已經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了。
“還是你麵子大。”冬瓜指著小吉說。
江臨臨說:“其實,我下午呆在這裏就行,不需要特地陪我。”
“那哪行啊,你別當真,我鬧小吉玩的,必須帶你去看看,我們這好山好水的。”飛飛說。
有人進來說飯好了,眾人跟著冬瓜走去了後院廚房。廚房挺大,裏麵隔了一間餐廳出來,擺了張大圓桌,還有空調。
剛一落座,冬瓜就問喝什麽酒?飛飛說:“意思意思就得了,下午都有事。”冬瓜一想也對,又問喝什麽飲料?飛飛說:“喝什麽飲料,又不是女人,直接吃飯吧。”冬瓜撓頭,飛飛看出來他在苦惱,於是說:“晚上大家下館子,到時候喝多少都無所謂。”冬瓜拍掌,對啊!
飛飛對小吉說:“你那張封麵效果太好了,好多讀者說好看。”飛飛的書的封麵基本上被小吉包了,這本書飛飛來要封麵的時候,小吉聽完了故事,認為那張秋田蒲花園的背影挺符合,就給他發了過去,飛飛一看就說喜歡,決定了這張封麵。
書的故事也很簡單,講了一個小村莊的故事以及二十多來的變化。這堆人都逃不了一個毛病,拋不開往事。
吃完飯飛飛給小吉和江臨臨一人一本。江臨臨拿到書,看到封麵就明白了,這是記憶中的秋田蒲。作者標的是馬飛,江臨臨問:“馬飛是真名?”
“不,真名是朱飛。”飛飛說。
江臨臨一聽這名字有點想笑,飛飛說:“想笑就笑吧,我都習慣了。”江臨臨這麽一聽,很厚道地憋住了。
飛飛說今天趕車起的早,這會困的要死,先去睡了,和江臨臨約好下午兩點半在門口碰頭,大家就都散了。
小吉和江臨臨也回了房,小吉也是習慣了午睡的人,不久也睡著了。隻剩江臨臨一個人坐床上玩了會手機,沒什麽事幹,又拿起飛飛的那本書看了起來。
飛飛個頭和小吉差不多,但是比小吉卻壯上許多。難以想象這麽細膩的文字居然出自飛飛之手,江臨臨不知不覺看了一個小時,剛合上書準備睡一下,小吉的鬧鈴響了。然而小吉就像沒聽到,任它響下去。江臨臨看不下去,走去關了鬧鈴,拍拍小吉。還是不醒,直接把人拉起來。小吉像是沒骨頭似的,又要往後倒。江臨臨隻好扯著小吉的手不停地晃,小吉終於被晃醒了。
江臨臨說:“我都可以寫一本□□大法了。”末了又說,“是起床的床。”
小吉睡眼惺忪,疑惑地看著江臨臨。
“看什麽,快起床,不是要找人嗎,再不起,人都跑了。”
小吉反應過來,下了床,剛要往廁所走,腰上突然被江臨臨抱住。江臨臨說:“你還真把我丟給飛飛了?”
小吉頓時不敢動彈,說:“那個,你別這樣,沒有辦法,就一個下午,飛飛會照顧好你的。”
江臨臨放手,拍拍小吉的屁股,“去吧。”
小吉迅速跑去了浴室,出來時磨蹭了半天,打開門發現江臨臨已經在他自己那張床上睡著了。小吉歎了口氣,收拾東西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