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吉十八歲,高三。老家的奶奶多次在電話提過想孫子,所以小吉高考完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回老家,在老家陪了奶奶半個月才回秋田蒲。那個時候白葵隻有一個火車站,還沒修高鐵,白葵到小吉老家要坐三個小時的車。那一年江臨臨在白葵大學念大一,趕上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有大包小包要往家裏帶。十年前白葵的夏天一點也不遜色,熱氣從地底下鑽出來,烤的人腳心都在發燙。江臨臨不情願搭公交,打電話讓江盧文開車來接人,偏偏江盧文一個同事出了事,他要頂替同事幹活走不開身,沒法子隻好打了李崇仁的電話。
李崇仁接到電話的時候正打算同李媽去火車站接小吉,即使火車站和白葵大學在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李崇仁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看看時間,離小吉那趟火車到站還有一段時間,外麵的日頭又大,生怕江臨臨等得著急,打了方向盤決定先接江臨臨。
大學在白葵的郊區,李崇仁為了省時間打算走高速,在上高速的路口上撞上了一輛大貨車,夫妻雙亡。兩輛車撞上之前,李媽正笑著對李爸說:“一會小吉見到了臨臨準要高興壞,這兩人也挺久沒見了。”這是李媽這一生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吉在火車站等到天黑也沒見爸媽來。火車站人來人往,永遠都有人從遠方來或者奔向遠方去,川流不息。每個人看起來都有一個目的地,即使奔波勞累也無所謂,人活著總得有這樣那樣的奔頭,奔完了這一個,再奔向下一個,忙忙碌碌,不得停歇。
最後是江盧文來接的小吉,江臨臨也在車上,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李爸李媽去世的消息。小吉靠在江臨臨的肩頭,那天,他突然找不到他的奔頭。
第二天奶奶和姑姑趕來了秋田蒲。奶奶育有一子一女,李崇仁五年前來了秋田蒲,女兒一年前跟著夫家移居外省,隻剩下一個老人在老家,守著老屋子寸步不肯挪。奶奶一夜之間老了很多,小吉很是心疼奶奶,拗不過固執的老人,答應跟她回老家。
小吉去向江臨臨告別,江臨臨隻說,我會等你的。
小吉抱著骨灰在去白葵火車站的路上就在想,他會回來。
小吉大學修的是一個冷門的專業,畢業之後,找不到心儀的工作,小吉思考良久,決定要去學畫畫,於是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從基礎學起。當時學習所需要的大筆費用,雖然奶奶沒說,但是小吉能猜測到是江盧文提供的。小吉在這方麵似乎很有些天賦,學了兩年,小吉才開始找工作,工作了兩個年頭,奶奶倒下了。
小吉其實一直有種感覺,奶奶原本在那場車禍之後就打算放棄生活,隻是小吉讓奶奶放心不下,成為了奶奶新的奔頭,奶奶憑空多支撐了六年,原來這也是奶奶最後一個奔頭。小吉有時認為自己很幸運,幸運就是一些適當的滿足感,他的滿足感是奶奶多出來的六年。奶奶臨走前對小吉說:“小吉,奶奶很想多陪你幾年,隻是奶奶力氣不夠了。”
小吉抬頭看到了坐在對麵的江臨臨,江臨臨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著什麽。有人在轉動圓桌上的轉盤,幾道菜從小吉眼前飄過,升起了熱氣。小吉和江臨臨之間隔著數不清的熱氣,縹緲的雲煙,揮散不開。等他做什麽,回來又能怎樣呢。小吉想,生活真是太朦朧了,該清楚的都不清楚。
江臨臨突然抬起頭,察覺到小吉的視線,朝小吉的方向看了過來。兩人剛對視上,小吉就移開了,拿起筷子夾了一口眼前的菜。江盧文身邊的一個叔叔正舉著酒杯,對著小吉要和小吉喝酒。小吉苦笑,舉起了自己的杯子。
江臨臨今天剛回秋田蒲,就被媽媽拉住問是不是和小吉吵架了。
江臨臨說沒有。
江嬸說:“我們家對不起小吉,你不要和他吵,多包容包容他,不要衝他發脾氣。”
江臨臨說:“小吉不需要我們這樣,他要正常的家人,會鬧矛盾,會吵架,事後會和好。他不需要我們小心翼翼。”
江嬸說:“但是我們得這樣,你爸心裏也能好過些。”
“小吉呢,他不要好過?”
小吉喝了兩杯之後,江家的大人都站出來製止小吉繼續喝酒。小吉隻好拿起杯子,一桌的人同時敬了一杯,喝完之後,杯子裏就換成了飲料。
繼小吉不再喝酒之後,大家的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小吉埋頭專心吃起菜來。窗外天色漸暗,桌上氛圍高漲,江盧文已經喝醉了。他和小吉之間隔著兩個人,江盧文突然擠過兩個人,拉住小吉的手,說:“小吉,江伯伯現在成了廠長,你留在秋田蒲,做我幹兒子,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那年我求你奶奶讓你留下,你奶奶六十多的人,中氣足得很,扯著嗓門罵我,說和她爭唯一的孫子。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奶奶一塊留在秋田蒲,我和你嬸嬸還年輕,照顧得過來。誰知道,老人脾氣大得不行,不僅把你帶走了,連老李的骨灰也一並搬回了老家。”江盧文說著有些動情,眼睛泛紅。中間的兩個人開口勸說,江盧文打斷他們:“你們別吵,你們不明白我和老李感情多深,這十年來我心裏多愧疚。電話是我打的,他們夫妻是被我害死的!”
江嬸連同江芝芝都出聲製止。江芝芝起身走到江盧文身邊,在他耳邊一直輕聲說著什麽,好一陣,江盧文又笑起來,說:“還是芝芝懂事,你小時候像個男孩子,我和你媽媽一直以為你長大嫁不出去,沒想到,現在都要當媽媽了。”說完又大嚷著要找楊懷說話。
桌上又恢複了嬉笑輕鬆的氣氛,剛才的一幕被眾人有心帶過去,再沒提起。
江臨臨離開座位,走到小吉身後示意他跟他出去。小吉疑惑,跟在江臨臨身後走出包廂。
他們一直走到了這條長廊的盡頭,盡頭有扇窗戶,窗外是一個人工花園,花園內修了一個噴水池,幾隻水柱對著水池中央,碰到雕塑複又順著流下,流回水池。就是那一池子的水,不停地噴出、落下、噴出、落下,像在演一出自導自演的戲,不知疲倦。
江臨臨忽然張開手臂抱住了小吉,他在小吉耳邊說:“小吉,你是我們很重要的人,你是我們的家人,你就和我和芝芝一樣。”
小吉問:“家人嗎?”
“嗯,家人。”
江嬸在包間注意到江臨臨和小吉的舉動,她對江芝芝說:“臨臨和小吉前幾天鬧矛盾了,你出去看著點,這會別吵起來。”
江芝芝一邊往包間外走,一邊嘀咕:就小吉那性子還能和人吵架啊。推門走出包間,左右張望了一下,江芝芝看到了走廊盡頭的兩個抱在一起的人,若有所思了片刻,退回來,關上門,對江嬸說:“沒事,正說著話呢,別擔心。”
江臨臨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久到他感覺他和小吉的體溫融為一體,小吉說了一聲:“江臨,我好像醉了,我們回去吧。”
江臨臨放開了小吉,小吉臉上不知道何時已經變得通紅,從脖子爬上了臉。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起了酒氣。江臨說,嗯。
酒席吃了將近三個小時才散,江臨臨摻著喝醉的江盧文上了車,剛關上車門,江芝芝疾走過來,說:“楊懷突然接到電話要去出差,我今晚睡秋田蒲,和你們一塊走。”說完拉開車門擠了進來。
江盧文在前座,對剛坐進來的芝芝說:“芝芝,你走路不要那麽急,小心肚子裏的寶寶。”
江芝芝說:“爸,你放心吧,我有數。”
江盧文又說:“芝芝,等你孩子生下來,我在家給你帶小孩怎麽樣。”
江芝芝說:“爸,你得了吧,你員工怎麽辦,剛升的廠長,這就要做甩手掌櫃了?”
江盧文笑起來,說:“不做了,累得很,帶孩子多好,自己家的孩子,越帶越親。”
江芝芝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你還是繼續當你的廠長把。”
江盧文沒有再說話,睡過去了。
江嬸笑了兩句江盧文,又說:“這喝了不少酒,明天起來又該難受了。”
小吉看向窗外,車窗倒映處江嬸和芝芝的身影,這是家人的樣子。
回到家,眾人安排好江盧文睡下,坐在客廳聊天。外麵忽然卷起狂風,時不時地兩聲悶雷。“要下雨了啊。”江嬸說著,走上陽台關好窗子,以防衣服被打濕。
“白葵一到夏天,天氣就容易作怪,天晴的時候熱死人,下雨從來就沒有小雨。”江芝芝說。
“更別說打雷閃電了。”小吉接嘴。
“下點雨也好,這天都快熱死人了。”江芝芝說,“江臨,你也別回虹灣了,路上被雨截住多倒黴。”
“嗯,我今晚住這,和媽說了。”
“多難得啊,我們家四個人多少年沒一起睡過這了。”江芝芝說,“小吉,這都是你的功勞,你沒回來,江臨是不會住秋田蒲的。”
“怎麽又扯上我了?”小吉說。
“在江臨麵前,我們家還沒有人麵子能比你大。”江芝芝說,說完忽然摸摸肚子,“誒,動了,動了。”又拉著江臨臨和小吉摸她的肚子。
兩隻手貼在江芝芝的肚子上,感受胎兒的動作。
“好奇妙。”小吉說,“小孩這麽點大就會動了。”
“廢話,都八個月了。”江芝芝說。
江嬸關好窗子,在二樓探出半個身子對著幾個年輕人喊“我先睡了,你們也早點睡。”
“好。”
江臨臨對著江芝芝說:“你都八個月了,楊懷沒請產假嗎?”
“他們公司最近打算上市,關鍵時刻,他就沒請。”
“孩子重要還是工作重要?”江臨臨說,口氣有點嚴厲。
“都重要,沒工作怎麽養孩子。”
“也該有點分寸,好幾個月沒見他來過秋田蒲了。”江臨臨說。
“楊懷來的時候你都不在,自己還不是一樣,你有什麽資格說楊懷,聽說這次就半個月沒來。”
“我那是忙。”
“楊懷也是忙。”
小吉插嘴,“忙都是借口。”
江芝芝問小吉:“小吉,你幫誰?”
“小吉不用理她,孕婦都是傻掉的,幼不幼稚。”江臨臨說,“小吉當然是幫我的。”
小吉黑線,“別扯上我,我隻站在正義的那一方。”
江芝芝:“.……”
江臨臨:“.……”
江家兩個孩子大笑,江芝芝說小吉你怎麽還是這麽可愛。
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