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周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嶽木咳嗆著醒過來,發現外麵非常吵鬧。熊熊的火光十分刺眼,嶽木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著火了。
兩個月前,他墜入滾滾的長江,隨即便在這張床上醒來,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時,他心中是驚懼不安的。但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很久,在周圍不斷來來往往的護工口中,以及運送來的各種藥物標簽中,他很快猜出了自己身在何處。
生前經曆過的種種,讓他隱藏了自己已經清醒的事實,繼續裝作昏睡。他的演技算不上好,但好在,這裏的護工對他也並不怎麽上心。他沒花多少力氣便摸透了護工每天來照料他的時間規律,並利用其它的時間,開始偷偷給自己做複健。
直到這個火光衝天的晚上,他意識到,機會來了。
走廊極其混亂,到處都是尖叫和嚎哭,間或夾雜著幾句外文。嶽木還不能行走,咬牙爬到拐角,一個著火的櫃子塌了下來,燒傷了他的腳踝。
嶽木疼得險些尖叫出來,打著滾將它撲熄。周圍全是濃煙,即使有偷偷複健,這點程度還遠遠不夠,他身體還未恢複,體力幾乎耗光。身上全是冷汗,眼睛也開始發花,嶽木在朦朧中精神越來越恍惚,但很快他意識到不行,這是夏為的身體,他不能就這麽讓他死在火海裏。那一瞬間,強烈的求生意識爆發出來,他沒命地往前爬動,一寸一寸,偌大的火場,竟真的讓他趁亂爬了出來。
清晨的公園門口,幾個黑人流浪漢圍成一圈,對著中間一個渾身漆黑的人探頭探腦。
一個紅發女人開著吉普載著狗路過,不耐煩地按了按喇叭。
“早知道這兒的交通秩序這麽差,我就不出來自駕遊了,是吧,無常?”
大金毛“汪”了一聲,不知道聞到了什麽,毫無預兆地從窗戶躥了出去。
“哎,去哪兒啊!”紅發女人忙停下車,拿上狗繩跟了過去。
大金毛在渾身燒得破破爛爛的人身邊停了下來,在他臉上舔了一下,似乎認出了什麽,高興地搖起尾巴,轉頭對女人嗷嗷連叫了兩聲。
紅發女人驚疑不定地看著地上生死不明的人,問:“你認識他?”
“汪嗚!”
夕陽快落下了,紅發女人打開車後座的門,遞過去一碗粥。
“吃吧,勺子能拿得住嗎?”
“謝謝……”嶽木勉強從喉嚨裏咕嚕出一句話。
“我叫吉雅,”吉雅指了指一旁不斷搖尾巴的金毛,“是無常要帶你回來,不是我,要謝,謝它。”
無常自豪地“汪”了一聲。
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吉雅在石頭堆上生了小火,架了個小鍋煮方便麵,香味飄散出來,聞在嶽木鼻子裏,莫名讓他有種想哭的衝動。
金毛感覺到了他的情緒波動,很親昵地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嶽木第一次沒有這麽排斥一隻狗,但他也不敢動,戰戰兢兢地戒備著它。
“它很親近你,”遠處,吉雅指著金毛問,“你認識它?”
嶽木搖搖頭。
金毛的眼睛很亮,嶽木在他的眼珠裏看見了自己現在的臉,隨即意識到,它可能不是認識他,它認識的是夏為。
他又想起了夏為,夏為小時候很喜歡狗,也曾經撿過一隻極醜的小流浪狗,可惜他有哮喘,再加上自家哥哥的攛掇,最終隻養了幾個月就被送人了。
但是嶽木知道,夏為後來一直沒斷過想養狗的念頭,偷偷跑去看過那隻狗好幾次,直到那戶人家搬走。一切也是因果輪回,他弟弟當年無意中的一個善舉,救了他一條命。
“我來自少數名族,在我們家鄉,比這更詭異的事多了去了。”
回國之前,在吉雅的逼問下,嶽木結結巴巴地對著這個陌生女人坦承了一切。吉雅聽罷,卻顯得很淡然。
“你弟弟,他一定希望你活著,沒準兒他在療養院忍受這麽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嶽木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怎麽帶你回國呢?真是傷腦筋……”吉雅念念叨叨地走遠了。
回國後,嶽木一直堅持複健,再苦再累也一天不落下。有一天,吉雅過來問他:“給你弄個戶口,你想叫什麽名字?”
嶽木繼續做練習,頭也沒回:“夏為。”
天還黑著,夏為從醫院出來,沒有打車,一路走到巷子口。
前方亮著盞黃燈,一陣馥鬱撲鼻的餛飩香味飄來。
“小夏,怎麽不打傘啊?”趙老板已經出攤了,正在煮一鍋備用湯料。
或許是今天格外冷的緣故,明明從他的攤子前路過很多次,夏為到今天才頭一次發現,原來他煮的湯聞著這麽香。
“忘了。”夏為小聲道。
“怎麽了,看起來這麽沒精神,”趙老板笑著問,“失戀了?”
夏為抿嘴笑了笑,沒說話。
“來來來,進來坐,這麽大的雨。”趙老板把桌上的板凳放下來,拉他進來。
熱騰騰的餛飩很快端上來了,熱氣簡直有些熏眼睛。夏為在兜裏摸了摸,窘迫道:“我……出門沒帶錢。”
“不用了,這碗我請你。”趙老板肥胖的身軀靈活地在餐桌前轉悠著,“這人啊,要是心裏難受,那十有八九都是餓的,這世上,沒有吃一頓解決不了的事,年輕人,想開點兒。”
熱餛飩燙得夏為眼淚都快出來了,含著碗不住地點頭:“嗯。”
一大早,蘇景提著香噴噴的小籠包進病房,準備刺激刺激蘇伊,結果片刻後,空著手從病房裏跑出來了:“醫生,蘇伊,蘇伊他醒了。”
楊亦遵趕到的時候,蘇伊正精神百倍地坐在病床上撩護士小妹妹,那表情,要多犯賤有多犯賤,活脫脫一個老流氓,半點不見有病人的樣子。
“哎,老楊!”蘇伊一見到楊亦遵就樂開了,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告訴你,我昨晚看見嶽木了。”
“再胡說把你丟窗外去。”
“真的!”蘇伊見他不信,“嘖”了一聲,“我昏迷的時候,聽見有個人跟我說話,聲音特別溫柔,看我的目光,那是大嫂般的慈愛。而且啊,他昨晚來看過我之後,我今天就猶如神召一般,醒了。”
楊亦遵輕皺眉頭,轉頭問醫生:“他腦子正常嗎?”
“各項指標都正常,就是血紅蛋白有點高,不過這個不影響。”
蘇景擔憂道:“真的沒事了嗎?不會再睡過去了?”
“看你說的,哥是那麽不靠譜的人嗎?”說完,蘇伊翻了個身,背朝天仰頭道,“我屁股都躺出褥瘡來了,你們誰去喊剛剛那個護士姐姐進來幫我治療一下?”
“……”
一旁的蘇景都看不下去了:“蘇伊,你要點臉吧。”
楊亦遵神色凝重地走出病房,問了路過的護士:“昨晚有人來過嗎?”
“昨晚?”護士回憶了一下,“沒有啊,沒有來登記的。”
楊亦遵看著他,不知道想到什麽,轉而問:“這片的監控在哪裏?”
“在樓上的小黑屋。”
楊亦遵道過謝,徑直上了樓。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從地下停車場出來之後,他始終覺得心中不安,好像做錯了什麽事一樣,不誇張地說,他為此幾乎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
一開始他以為是蘇伊毫無頭緒的病情讓他煩心,但蘇伊現在已經恢複了,他反而更加焦躁,尤其是聽到蘇伊胡說八道時提到嶽木的事,更是讓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監控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過了探視的時間點,走廊就安靜下來了,楊亦遵按下快進,緊盯著時間軸。監控顯示一切都很正常,時間到淩晨三點時,監控右下角,忽然有個黑影子晃動了一下,楊亦遵猛地按下暫停。
看清那個人影之後,楊亦遵臉色變了。
夏為一早便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劇組,他剛打開門,就看見楊亦遵站在寵物店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蘇伊的病是怎麽回事,你做了什麽?”楊亦遵上來就問。
夏為看見他,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非常疲累:“聽蘇景提起,好奇去看了一下。”說完,他提上行李就要走。
錯身時,楊亦遵一把拽住他:“你嘴裏就沒一句實話嗎?”
他抓得太用力,捏到了夏為因為失血而青紫的臂彎。夏為沒忍住,疼得整個人彎下腰來。
楊亦遵見狀,忙鬆了手,見夏為臉上毫無血色,拿起他的手腕,強勢地扯開他的袖子。
“這是什麽?”楊亦遵見到尚未消除的針孔,臉色變了,“你抽血給他?”
“我得過和他一樣的病。”夏為咬牙忍著疼,蠻力抽回手,“我的血液裏有類似於抗體的東西,對他有幫助。”
“為什麽要幫他?”
是啊,為什麽要幫他呢?夏為感覺鼻間酸酸的,彎腰把行李撿起來。
“不知道,順手吧。”
楊亦遵還想拽他,又怕再次捏疼他,隻好將他攔住,急道:“抽這個,對你身體有影響嗎?”
夏為盯著他看。
“沒有,失點血而已,不會影響拍戲的。”
聽見這話,楊亦遵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他是什麽意思,他也說不上來。
夏為還是走了,去了劇組,進行下一步的拍攝。
楊亦遵像一頭被踩住尾巴的獅子,從回到辦公室起,整個人都焦灼不安。
夏為於他而言,如同一顆沉在細頸瓶底的玻璃珠子,裏麵裝滿了水,想要看到這顆珠子的全貌,隻得慢慢倒,慢慢倒,他好不容易把水給倒幹淨,眼看著就能瞅見珠子了,結果手一抖,把珠子也一並倒進馬桶裏溜走了,他能不焦躁嗎?
“楊總,後期那邊送了粗剪的樣片來,說讓您看看思路。”蘇景抱著一個平板進來。
“拿走。”
楊亦遵心情不好,誰都看得出來,蘇景也隻得小心說話:“可是……管先生和夏先生都演得挺好的,您要不看一看,提點意見?”
楊亦遵差點要發火,一提到夏為,又生生忍了下去,伸手:“給我。”
蘇景連忙遞給他,逃也似的跑了,生怕被連累。
一段不長的片子,楊亦遵足足循環看了一天。夏為的臉化妝後不算上鏡,但很耐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溫柔又認真。尤其是當他頂著這樣一張神似嶽木的臉說著那些楊亦遵熟悉的台詞,有時候甚至連停頓的地方都一樣,楊亦遵越看,心裏的疑慮越甚。
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為什麽會這麽像?哪怕是親兄弟,成長環境不同,經過這麽多年,真的不會改變嗎,基因的力量有這麽強大?
楊亦遵是獨子,身邊也沒有堂兄弟之類的,對此並不能理解,下班前看見蘇景進來,叫住他:“你們兄弟之間,相似點多嗎?習慣、喜好之類的。”
蘇景很迷惑,答道:“不多啊,我喜歡吃巧克力,蘇伊就不喜歡,以前院裏發福利,他都求我幫他吃掉。”
楊亦遵想起某一次帶蘇伊去參加一個自助晚宴,丫直接吃空了人家一整層巧克力蛋糕,不由失笑:“他不喜歡才怪。”
夏為到了劇組,才發現劇本換了,裏麵關於於柳的部分全部刪得幹幹淨淨。本來這個角色就是強行加上去的,刪除後對主線竟然沒有絲毫影響,甚至從故事上說顯得精煉了不少。
夏為看完劇本,險些懷疑楊亦遵是不是一早就料到了這樣的局麵,所以從一開始就給於柳設了個套。
他和於柳之間的事,劇組裏的人都略有耳聞,但楊亦遵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硬是沒人提起這件事,大家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照常和夏為打招呼。
“這幾個鏡頭要重拍,最後再補一場跳江的戲。”莫森轉頭掃了眼麵色蒼白的夏為,招呼不遠處的化妝大姐,“小秦,你再給小夏補點妝,怎麽放了個假回來還瘦了。”
一整個月,楊亦遵都處於一種神遊狀態,正事也不幹,就抱著平板來回看,蘇景覺得他都有點魔怔了。
“楊總,您要不要歇一歇?”蘇景問他。
楊亦遵隻是盯著片子,許久才回過神來,問:“除了你給我的這些,還有別的嗎?”
“還有一些沒用上的鏡頭,您要看嗎?”
“拿來吧。”
夜深了,楊亦遵盯著屏幕裏的人,發了很久的愣。
“我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大街上哪裏都是……”林木歎道。
“不,你不一樣。”管清溪的演技可圈可點。
“楊櫟,你聽說我,”鏡頭裏,林木歎息一聲,“你還小,你隻是把對我的依賴當成了愛慕,那不是愛情,等以後你長大了,就會想明白了。”
楊亦遵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太猛,碰到了旁邊的一盆花。
蘇景還沒走,聽見聲響,忙急急地跑進來:“怎麽了?”
“這一段,”楊亦遵抖著手,指著屏幕說,“這不是劇本裏的台詞。”
蘇景順著他手指方向看了眼,解釋道:“哦,這一段,是的,那天演到這裏,夏先生說錯台詞了,但莫導覺得他這段台詞不錯,比原劇本好,就留下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夏先生知道後,強烈要求莫導刪掉了,後來才按照劇本又演了一遍。”
楊亦遵聽罷,身體幾乎站不住。那一刻,他仿佛聽到了心中長久屹立的一座神壇頃刻之間轟然倒塌,他臉色慘白地撐著桌子,顫聲問:“蘇伊在哪兒?”
“在老宅。”
“走。”他們連夜回了老宅,楊亦遵把蘇伊從遊戲機室抓出來,逼問:“你那天說你看見的是嶽木,你到底是在胡說還是真的?”
“別別別,君子動口不動手。”蘇伊把他抓衣領的手挪開,笑了笑道,“你說哪天啊,我都不記得了。”
“我……”楊亦遵反手就要揍他。
“哎哎,我想起來了。”蘇伊正襟危坐,“是真的,他給我感覺特別像,我當時半睡半醒,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麽,也沒看清他的臉,但是你知道,人閉著眼睛的時候,對一個人的氣息是最敏感的,所以我才會那麽說。”
見楊亦遵僵住不說話,他奇怪地問:“你到底是在懷疑什麽?”
“不知道,我總覺得……總覺得我哪裏搞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楊亦遵嗓子都啞了,白著臉看向他,“你有沒有聽說過借屍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