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景看著走遠的楊亦遵,又扭頭看看夏為,歪頭回想了一下,確認楊亦遵走前並沒有說讓他跟上來,果斷朝夏為跑了過去。
“你還好嗎?”蘇景道,從自己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巾,“擦擦臉吧。”
“……謝謝。”
“楊總他不是有意的,”蘇景安慰道,“因為最近出了點事,他心情很不好,平時他不發脾氣的。”
夏為擦臉擦到一半,忽然用紙巾堵住鼻子:“他出什麽事了?”
蘇景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是我哥哥,叫蘇伊,也是楊總的好朋友,他生了怪病,睡了好久都不醒,醫生也找不到辦法。”
夏為堵鼻子的動作頓了一下。
吉雅遛完狗回家,看見夏為坐在地上,拿她的醫療用具抽自己的血。
“你幹什麽?”她嚇了一跳。
夏為忍著失血時那陣軟綿綿的無力感,甩給她一袋血:“幫個忙。”
“搞什麽?我可是獸醫。”
“獸醫也是醫,知道你懂這個,拜托了。”
半夜,住院部的走廊裏寂靜無聲,夏為輕輕推開門。病床上,一張與蘇景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正安靜地睡著,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看了他很久。
“果然是這樣。”
半晌,他確認了床頭護理卡上標注的血型,拿出處理過的血漿,一頭熟練地刺進蘇伊的血管裏。
“他們害的人已經夠多了,我的血液裏有對你有用的東西,雖然不多,但對你來說足夠了,湊合用吧。”
病房裏,能聽見蘇伊規律的呼吸聲。
“我也有弟弟,”夏為輕聲說,“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窗外還在下雨,病房裏非常安靜,門外一個人都沒有。床上的人輕輕皺了皺眉,夏為側眼看著他,恍惚地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
夏為出生的時候,嶽木已經十八歲了。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個炎熱的夏天,那天他剛剛高考完,和同學一起吃了畢業餐,因為偷偷喝了點啤酒而微微興奮著。回到家時夜已經深了,母親意外地還沒睡,一反常態地坐在客廳等他。
“考得怎麽樣?”
“還行吧。”嶽木性格內向,平時很少會參加班級活動,但今天到底是特殊的,他終於結束了數十年的寒窗苦讀,可以帶著母親一起離開這個從小讓他受盡白眼的小鎮。
“媽,我對過答案了,老師說分數肯定夠上師範,我們一起去市裏吧。”嶽木仰著青澀的臉笑道。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小時候因為沒有父親,他母親的外貌又過於惹眼,關於他們母子的流言就沒斷過,多難聽的都有。嶽木懂事,從來不和別人爭,有人罵他他就忍著,幼年時寧願回家躲在被子裏哭,也不會給他母親添麻煩。後來大了一些,他學習成績好,在班上名列前茅,盡管有人看不起他,但老師總是向著好學生的,大家最多隻私下笑話,不會再擺到明麵上來。這麽多年過去,逃離別人異樣的眼光,已經成了他的奮鬥目標。
聽罷他的話,母親的表情頓時難以言喻,過了很久,才為難道:“媽可能不能跟你去了……”
“為什麽?”嶽木轉頭問。
“因為媽媽……媽媽要結婚了。”
嶽木愣住。
“上次那個夏叔叔,你見過的,跟媽媽還挺合得來,我們本來打算年初就跟你說這件事,但怕影響你高考……”母親小心翼翼道,“木木,你就快成年了,是大人了,以後,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也不一定要讀師範,我跟你夏叔叔商量過了,他會供你讀完大學。”
“為什麽……”嶽木的眼眶紅了,這麽多年的生活經曆,已經讓他習慣了忍讓和遷就,他沒有辦法像其他孩子一樣大吼大叫,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他隻是用一雙積蓄著淚水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親,做最後的掙紮,“為什麽?我們不是說好高考完一起搬走的嗎?”
母親的表情裏全是不忍,但她終究還是狠了心,手心輕撫在小腹上:“因為,媽媽已經有寶寶了……”
“你不要我了嗎?”
“不是的,木木,你永遠是媽媽的孩子,但媽媽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是個乖孩子,一定能理解媽媽的對不對?”
那個燈光昏黃的晚上,嶽木最終還是流著眼淚妥協了。那年暑假,他沒有參加母親的婚禮,而是早早地帶上行李,隻身去了市裏的師範大學。當時的師範大學有補貼,學費也是最低的,而且對大學生做家教有很大的益處,一整個大學,他硬是咬牙撐了下來,沒有用那位“夏叔叔”的錢。
夏為是臘月天裏出生的,來道喜的人非常多,嶽木隔著人群遠遠圍觀了一眼,隻看見一個皺巴巴的小粉團。
真難看,他心想。
晚上,他正在客房裏聽英語,母親敲門進來,局促道:“學校還適應嗎?”
“還行。”這半年的獨立生活,已經讓嶽木成長了很多,麵對人說話時,也從最開始的害羞結巴,進步到可以坦然直視對方雙眼了。
“我跟你夏叔叔商量,準備給你弟弟上戶口,你爸爸留下的老房子實在太破舊了,上麵說了好幾次要拆,你要不要……一起把戶口遷過來,都是一家人,總歸是在一起好一些。”
“不用了,”嶽木對她淡淡一笑,“我又不姓夏。”
“木木……”
“輔導員說學校可以落戶口,等開學我會把戶口遷到學校去,沒關係,你們三個上一個戶口本吧。”嶽木善解人意地給了她一個台階下。
嶽木上了大學後就不怎麽回那個家,偶爾寒假回去個兩三天,其他時間不是在超市餐館打零工,就是在外麵做家教。因此夏為都上了幼兒園,他都還認不出一群小朋友裏哪個是他弟弟。
“大哥!”正在他為難的時候,小朋友群裏跑出來一個白皙幹淨的小孩兒,拉住嶽木的褲腿,一臉親密。
嶽木盯著他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心想,哦,應該是這個沒錯了。
打心底裏,他仍然很抵觸夏為的存在,總認為他就是個討債的。他媽生夏為時屬於高齡產婦,生完後身體虛得不得了,這幾年大病小病不斷。夏為也沒好到哪兒去,剛生下來就查出有哮喘,斷斷續續住了好幾次院,到現在仍是藥不離手。
但是夏為卻很親近他,每天大哥大哥親熱得叫,而且,嶽木不知道自己母親是怎麽在夏為麵前描述自己的,搞得這小子對他相當崇拜,好像在他眼裏,就沒有自家大哥解決不了的事!
有一次,夏為不知道從哪裏撿來一隻小狗,偷偷帶回家養了起來,讓嶽木發現了。嶽木本來就不怎麽喜歡他,看見小狗更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直接向他母親告了狀。
“大哥,我真的不能養嗎?”夏為抱著狗,哭得直打嗝。
母親在一旁笑開了:“你大哥怕狗的,乖乖,咱們送給鄰居阿姨養怎麽樣?”
“大哥……大哥怕狗嗎?”小孩兒聽進去了。
“你大哥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有一次回老家,讓兩隻大狼狗把肩膀咬了個對穿,拖行十幾米,差點沒命。”
“它很乖的,它不咬人。”夏為用小手給狗順了順毛。
這狗看著不像土狗那麽精神,身上的毛一半發黑一半發黃,醜得要命。嶽木遠遠站著,冷冷看著他,心說,撿狗也不知道撿個好看的。
夏為終究還是把狗送出去了,哭得像個淚人兒,嶽木卻是大大地鬆了口氣,他總算不用在入睡的時候心驚膽戰了。天知道這狗有什麽毛病,好幾次他在床上醒來的時候,都看見這東西趴在床頭,舔他的眼睛,似乎對他水潤的眼珠子很感興趣。
夏為六歲多的時候,嶽木已經在讀研究生,他在家裏的地位與日俱增,連夏大鵬跟他說話都要先憋出一個笑來,生怕惹惱了這位小祖宗。
但其實嶽木是很好說話的,母親提出讓他單獨帶夏為一天的時候,嶽木盡管十分不情願,還是答應了。
夏為一早就起床換了衣服,準備和哥哥出去玩。
“聽大哥的話,知道嗎?”
“知道!”夏為高興地過來牽嶽木的手,“遊樂園!”
嶽木從沒帶過孩子,對各種糊弄兒童的遊樂設施也實在提不起興趣,比起玩這些無聊的東西,他更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看本書。
這時,他看見遠處的摩天輪,突發奇想地問夏為:“那個坐不坐?”
夏為含著棒棒糖,用力點了頭。
嶽木送夏為上去了,轉身對賣票的說:“來十個循環吧。”
結果這一坐差點出了事,夏為以前沒坐過摩天輪,到了中途一半的時候就有點恐高,可憐他那倒黴哥哥又沒有陪他一起,頓時嚇得話都不會說了。
按理說,這種設施都是需要大人陪伴的,但嶽木實在缺心眼,看夏為坐著一動不動,以為他還挺享受,轉身自己找地方看書去了。
第一圈逛下來,夏為已經白了臉,再轉頭一看,沒看見大哥的身影,頓時慌了,推門要出來。此時摩天輪又轉了上去,夏為急著去推,又死活推不開,心裏一害怕,漸漸開始喘不過氣來。
嶽木一本書看了還沒十頁,不遠處突然一陣喧鬧,他好奇地轉過身,發現正是摩天輪的方向,下麵圍著一群人。
他心中好奇,收起書走過去,接著就看見夏為躺在地上,旁邊一個年輕女孩兒在給他做人工呼吸。
“夏為!”嶽木一驚,立刻跑過去。
“……有你這麽當家長的嗎?”
“就是,小孩子才多大……”
“對不起,對不起……”等人群疏散了,嶽木才一臉抱歉地抱著夏為走出來。
“回去不準告訴爸媽今天發生的事,知道嗎?”回去的路上,嶽木給夏為買了根冰棍,試圖收買他。
“好的,我不說。”夏為很講義氣道。
盡管如此,看著夏為津津有味地舔冰棍,嶽木還是擔憂地歎了口氣。
嶽木以為夏為隻是嘴上說說,回去見了親爹娘,肯定要撒嬌告狀的。然而這小子居然說到做到了,還非說自己膝蓋上的青紫是被隔壁的小胖子推的。可憐隔壁小胖子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嶽木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夏為的舉動,他心裏是感激的,同時不免的,也感到了一絲自責。孩子沒有錯,他不應該把自己的情緒強加到夏為身上,他是無辜的。
早上起來,母親做了一桌子早飯,宣布道:“下個月夏為同學就要上小學了,嶽木同學也快畢業了,我和爸爸決定,全家一起出遊一次,去野外露營,讚成的舉手!”
夏為第一個舉起了手,嶽木從書裏抬起頭,看著另外興致高昂的三個人,略微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也小小地舉了下手。
“大哥,你太好了!”夏為樂得一下子撲了過來。
“慢點……”嶽木笑了,小心護著他的額頭,以免被桌角撞到。
七年了,他終於再次找回了一絲家的感覺。
嶽木曾經無數次地想,如果時光能重回那個早晨,如果他早知道這次出行會遇上車禍,那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舉起那隻手,他寧願板起臉來,在夏為麵前當一輩子惡人。
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呢。
那一天出門前,天忽然下了好大的雨,高速上視野很差。母親本想取消行程,但兩個兒子好不容易關係緩和,她也不想破壞這種氛圍,一家人便浩浩蕩蕩地上路了。現在嶽木仔細回想,事情發生前,夏為就好像有預感似的,害怕地爬進了他懷裏,緊緊抱著他,替他擋了致命一擊。
二十五年來賴以生存的家一朝被打碎,嶽木是一度不能接受的,他像瀕臨崩潰的精神病人,神經質地每天往返於學校、住處、醫院之間。
賣了家裏的房子,簡單辦理完父母的葬禮,夏為的病終於有了一絲起色,隻是他精神總是不好,說不了兩句話就會睡著。
有一次嶽木給他講完故事,發現夏為定定地看著他,眼神竟像是離別:“大哥……”
嶽木合上故事書,低頭在他臉頰上捏了一下:“睡吧,大哥明天給你講後麵的。”
夏為望著他,笑了笑,很乖地閉上了眼。
那本故事書,他終究是沒講完。
——屋外刮過一陣風,嶽木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俯身撐開蘇伊的眼瞼看了眼,抬手利索地抽了針管。
失血讓他整個人都有些虛弱,嶽木扶著床沿站起來,趁著夜深人靜踉蹌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