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病的關係,嶽木昏睡了一下午。長期的熬夜加班,讓他身體極度缺乏休息,一旦失衡,免疫力就像鬧了脾氣的大小姐,不讓吃飽喝足就不給幹活,因此他不拖拉個上十天總是沒那麽容易痊愈。


  楊亦遵哪兒也沒去,一直在旁邊待著。


  嶽木很瘦,臉頰卻是肉乎乎的,看起來很軟很好捏。發燒的緣故,臉頰透著點紅,鼻子大概是堵住了,嘴唇微張,隨著呼吸輕輕開合著。


  楊亦遵盯著他看了很久,沒忍住,用手指頭戳了戳嶽木的臉蛋。


  才碰了一下,他整個人像被電流過了一遍似的,耳根都麻了,仿佛他戳的不是嶽木的臉,而是打火機裏的電石。楊亦遵在原地愣了一瞬,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從沒想過,男人的臉也能這麽嫩,這麽軟和。


  “手感好嗎?”


  “好。”楊亦遵下意識點頭。


  接著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楊亦遵:“……”


  嶽木:“……”


  “兔崽子。”嶽木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背,扶著坐起來。他頭還很暈,不太能使力,背靠著沙發揉眼睛。


  “幾點了?”


  “六點半。”


  “什麽?”嶽木大驚,“我睡了四個小時?”


  轉頭一看,太陽都下山了,可不是。


  “我活兒還沒幹完……”嶽木費力地爬起來,去開電腦屏幕。


  楊亦遵也沒攔他,等嶽木在那邊愣愣地看完,才開口:“快做完了。”


  嶽木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理解到楊亦遵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在自己昏睡的時間裏把工作做了大半,還不太相信,掃了好幾眼屏幕上的已讀郵件,又拿著手上的一疊文件來來回回翻了好幾次才確認。


  “你……”


  楊亦遵平視他,臉色淡淡的,貌似內心毫無波動。


  然而嶽木卻從他忽然曲起的手指上看出了這小子的心理活動,強忍著笑,順著他的毛誇道:“不錯嘛,還有點兒能耐。”


  楊亦遵勾了勾嘴角,臉迅速撇去一邊,故作高深起來。


  沒想到這貨還是個走內心戲路線的,嶽木樂了,感覺病都好了大半,摸出一張零錢給他:“徒兒,去給為師買碗白粥來。”


  楊亦遵聞言,上下掃了他一眼:“你頂多是二師兄。”說完便出去了。


  二師兄身殘誌堅,不僅頂著高燒把整組的任務全幹完了,還分發到各自的郵箱裏,順便督促員工們明天回來上班。


  楊亦遵拿他沒辦法,知道嶽木就這麽個性格,一時半會兒也扭轉不過來,隻能由著他去。


  不知道是不是嶽木的舉動讓一部分臉皮薄的員工感到了內疚,第二天來上班的占了大半,一小部分仍不願意來的,在聽說後也緊趕慢趕地來了。


  從眾心理大抵就是這麽回事兒,當所有人一起缺勤,你會無所畏懼,但隻剩下你一個人缺勤,你就會惶惶不安。人什麽都不怕,就怕落單。


  下午臨近下班時間,嶽木接到一個電話。


  “周大師拒絕了?”


  楊亦遵走進辦公室,看見嶽木神色凝重地用手指敲著桌麵:“怎麽回事,不是說好了參加這期訪談的嗎,我們預告都做了,你到底是怎麽和他談的?……什麽?你隻聯係了他的助理?……算了算了,你把電話給我吧。”


  接著嶽木掛了電話,不等楊亦遵開口問,又撥出了另一個號碼。


  “是陳助理嗎?你好你好,我是《青檬》的負責人……”嶽木話還沒說完,那頭“哢”一聲掛斷了。


  “怎麽掛了?”嶽木嘀咕著,還要再次撥打,楊亦遵看不下去了:“不用打了,他不會接受你的訪談的。”


  嶽木回頭,楊亦遵把手上的雜誌遞給他:“《夏日之風》已經搶先了。”


  《夏日之風》是近日新出的一本雜誌,其市場定位、內容風格都和《青檬》非常相似。嶽木本不願以小人之心對別人加以揣測,畢竟這年頭辦雜誌的多了去了,撞個創意也沒什麽,但沒想到對方這次直接上門來搶人,意圖如此明顯,嶽木不生氣都不行。


  周大師周青岩是享譽海外的著名畫家,尤其以抽象油畫最為出名,前段時間還在國外辦了展會,給國人掙了不少顏麵。嶽木千方百計才與對方搭上線,約了這周做一個訪談,沒想到對方臨時跳票。


  “可是預告已經做了,時間這麽短,我上哪兒再找一個畫家來?做不了訪談,咱們就隻能延期,到時候任務完不成,又要被‘神秘人’扣獎金。”


  楊亦遵看著他沮喪的樣子,無比心癢地想伸手摸摸他的頭。


  “說來說去還是窮,我要是大老板的兒子就好了……”


  楊亦遵“咳”地嗆了一下,縮回手。


  “你怎麽了?”嶽木回頭,奇怪地看著他。


  “沒事。”楊亦遵轉身去拿水喝。


  嶽木盯著他的背影,突然有了主意,上前拽著他往外走:“徒兒,去跟我見個人。”


  兩個人走到樓下,楊亦遵正準備打車,嶽木摸出一把車鑰匙來,招呼他上車。


  “你的車?”


  “單位的,”嶽木坐上駕駛座,“這車不常用,平時隻有接待大領導才用一回,咱們今天就是稍微蹭一下。”


  比起嶽木會公車私用,楊亦遵更驚訝的是他原來會開車——要知道,嶽木連下出租車的動作都生澀得近乎笨拙。


  嶽木搓了搓手掌,雙手在方向盤上下摸索一陣,並沒有發動。


  果然隻是做做樣子嗎?楊亦遵歪頭看著他,心裏期待起來,會找我求助嗎?


  “我忽然想起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嶽木扭頭衝楊亦遵笑,“我開車的時候不太文明,希望等會兒不會嚇著你。”


  “不太文明?”楊亦遵來了精神。


  嶽木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點了點頭,發動車子,一腳油門就把車轟了出去。


  等車子開上路,楊亦遵算是徹底明白嶽木是什麽意思了,同時他也感到極其震驚,嶽木看著斯斯文文的這麽一個人,平時連大聲說話都會不好意思,怎麽一摸方向盤就跟換了個人一樣。那狂飆的粗口,張揚的喇叭,粗暴的加塞動作,以及不要錢的油門,真的是他心中那個逆來順受的大綿羊?


  “他媽的能不能別擋道,一個個慢得和龜孫子似的……”


  楊亦遵被不斷的急刹折騰得略反胃,慘白著一張臉,經過一條巷子口時幾乎要吐出來了,嶽木一腳刹車來了個完美的側方停車,他又全哽了進去。


  “不好意思,我老是控製不住。”停好車,嶽木充滿歉意道。


  “沒、沒事……”楊亦遵小臉煞白煞白的,軟著腿下了車,動作居然有那麽一絲晃悠,整個人一副慘遭蹂躪的可憐樣兒。


  嶽木沒有進巷子,而是領著楊亦遵去了拐角的水果攤,稱了幾斤蘋果和柚子,又買了一箱高鈣奶讓楊亦遵拎著。


  “就買這些,夠嗎?”楊亦遵的目光往高檔保健品區瞟。


  嶽木知道他在想什麽,道:“夠了,那老頭子怪得很,最討厭超市裏賣的保健品,反而是這些便宜又好吃的水果稱他的心,香蕉他都不喜歡,嫌不耐放。”


  到了樓下,楊亦遵才知道他要見的是嶽木的師父。這個人對嶽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楊亦遵也給出了十足的禮數,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葉教授”。


  那語氣,莊重得好像叫自己老丈人似的。


  “我有個急事想找您幫個忙。”嶽木一進屋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葉老顯然對他習以為常:“又捅什麽簍子了?”


  楊亦遵挑了水果到廚房洗幹淨切塊,聽師徒二人在客廳談雜誌訪談的事。


  這屋子很舊了,頂上的牆皮都掉了好幾塊,但收拾得非常幹淨,水龍頭擦得鋥亮,看得出來,這老人是個勤快又認真的人。


  楊亦遵不擅長廚房的事,幾塊水果切得十分“抽象派”。如果是在自己家,他多半就扔進垃圾桶裏了,但在葉老這兒,回頭看見了多半要被罵浪費,隻好勉為其難地端出去,好在屋外的兩個沉迷正事,並沒有在意。


  “……一來可以幫我解燃眉之急,二來也能給您做做宣傳,我想把您之前的幾幅國畫一起放上去,您沒意見吧?”


  葉老聽罷,在藤椅上思考了許久:“這不大好吧。”


  “師父,您就幫我一回吧。”嶽木苦著臉,“我們已經連續兩個月不達標了,這個月再不過,我以後就沒臉見人了。”


  葉老“嘖”一聲,拿報紙敲了下嶽木的腦袋:“你這小子,合著我上輩子欠你的。”


  嶽木知道他這是答應了,頓時笑開了,拿牙簽戳了個蘋果上去獻殷勤:“來,師父,吃水果。”


  解決了訪談的事,嶽木整個人就像重新充滿了電,回去的路上恨不得蹦起來。


  “這麽高興,不餓嗎?”楊亦遵雙手插兜,走在後麵。


  “不餓,才吃了蘋果。”嶽木滿腦子都是雜誌,“下一期的主題是音樂,你說,要不我去學個樂器吧?小提琴?一個月的時間夠嗎?”


  天已經黑了,路燈昏暗,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望著嶽木在晦暗燈光裏若影若現的臉,楊亦遵有一瞬間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一幕是命中注定,又像是在夢境中似曾相識。


  人常常會覺得自己的某個行為或言論在哪裏發生過,但仔細去回想,又毫無頭緒,科學家對此也無法解釋,隻能歸結於平行時空的存在。


  有沒有平行時空楊亦遵不知道,但他確定,無論是哪個時空,結果都不會有任何不同,這也是他千裏迢迢回到國內的目的。


  “一個月?”楊亦遵笑了,“去學快板吧,學好了可以上台演出,學不好可以去要飯。”


  “那我還不如去學敲木魚,敲好了可以得道升天,敲不好可以送別人升天——”嶽木突然頓住了,接著轉身,朝他狂奔過來。


  楊亦遵一怔,忙拉住他的胳膊。兩個人的站姿順勢易位,楊亦遵將他護在了裏麵:“怎麽了?”


  “前麵有條狗,好可怕!”嶽木全然不要師父包袱了,緊緊拽著他。


  楊亦遵出門沒穿幾件,被他掐到了肉,疼得暗暗抽氣,心裏卻是愉悅的,安慰道:“別怕,我去看看。”


  楊亦遵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撫,走過去一探頭,就看見角落裏,一隻巴掌大的土狗蹲坐在地上,看起來出生沒多久,渾身毛絨絨的。


  “……可怕?”楊亦遵嘴角抽搐。


  “就是小才可怕,”嶽木躲在他身後,冒出一個頭,理直氣壯道,“小狗咬人可疼了。”


  楊亦遵不與他爭辯,拎起小奶狗放到了一戶人家的窗台下,那裏有個廢舊的鞋盒。


  “這樣行了?”


  嶽木正緊張地伸長脖子看小狗,楊亦遵冷不防一個回頭,兩個人差點親上,忙尷尬地各自避開。


  “行了,走、走吧。”嶽木摸了摸鼻子,低頭走了。


  葉老的畫作一經刊登,不出意料地引起了一陣轟動,社裏的信箱都差點被塞爆了。不少人評價這些畫有著極高的水準,認為葉老是國畫界的滄海遺珠。更有好事者寫了一篇長評,從構圖、上色等方麵對畫作進行了分析,聲稱他的筆鋒裏藏著這個時代缺失的一種氣節。


  在後麵緊跟著的幾頁訪談裏,嶽木還刻意提到了葉老拿退休金資助貧困學生的事情,一時之間為老先生賺了不少粉絲。其中有一個據說還是某位富商的兒子,宣稱要以三十萬一幅的價格購買他的真跡,當然,具體是買來收藏觀賞還是囤積居奇就不好說了。


  相比之下,《夏日之風》那邊的反應就平淡多了。周青岩作為油畫大師,先前已經接受過多次媒體采訪,而這次的訪談又沒有問出新意,加上周青岩長期在國外居住,民眾黏度低,因此話題性反而遠遠落後。


  從各方麵的結果來看,這一場畫師大比拚,竟是《青檬》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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