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還沒吃午飯,你幫我下樓買份雞肉粥吧,我錢包裏有零錢。”嶽木隻好說。


  被人罵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尤其是在自己新收的小徒弟麵前,嶽木這點麵子還是要的,見楊亦遵從善如流地下了樓,這才去敲門。


  嶽木仔細回想過一遍,他們近日來工作沒出什麽大差錯,小毛病就算有,也不至於抓著不放,他什麽都算好了,唯獨沒算到,“神秘人”今天超常發揮了。


  從身為一個領導上班時間居然不在崗,到有位員工無視規定工作時間打遊戲,再到大門口的中央噴泉裏有煙蒂,最後到新招來的保潔是個下斜眼不旺財。嶽木一開始還試圖辯解兩句,後來算是聽明白了,幹脆閉了嘴,任他越說越離譜。


  “神秘人”嗓門大,話又難聽,吼起人來門都關不住音,嶽木被罵得狗血淋頭,卻隻能忍著火氣一言不發。


  楊亦遵買了粥回來,樓上還沒消停。


  “這人是誰?”楊亦遵問。


  前台小妹正聽得膽戰心驚,聞聲一個激靈,悄聲給楊亦遵解釋了一下。


  “他一直這樣?”


  前台小妹狂點頭:“現在比以前還好點兒了,以前他還摔東西,有次把嶽老師的額頭都砸流血了。”


  “沒人投訴?”


  “以前有的,”前台小妹說,“但是沒用,這個人陽奉陰違,大老板又信任他,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


  一個群體裏,領導風格往往能決定團隊基調,想想嶽木那逆來順受的性格,楊亦遵也就不奇怪了,況且,說到底幹這行的都是文人,性情多少偏向平和,一般情況下都不願意與人正麵衝突。


  正在這時,樓上的門“嘭”一聲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怒氣衝衝地踹門出來,直往樓下走。


  前台小妹嚇得臉都白了,用眼神暗示楊亦遵趕緊撤。


  楊亦遵沒動,大大方方站在前廳最顯眼的位置上,冷眼看著從樓上下來的人,那動作和表情,簡直要多囂張有多囂張。


  果然,對方被激怒了,張嘴就要吼,然而他話到嘴邊,目光在楊亦遵臉上轉了一圈,倏地愣了一下,話全吞了回去,接著眼神轉為疑惑,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麽。


  楊亦遵等著他發話,可他卻什麽也沒說,匆匆忙忙地走了。


  “天,嚇死我了,你膽子也太大了吧。”前台小妹拍著胸口,心有餘悸道。


  楊亦遵望著“神秘人”遁走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樓上辦公室,嶽木在陽台抽煙,他走過去,盯著他的額頭看。


  “看什麽?”


  楊亦遵:“看你。”


  嶽木哽了一下,覺得楊亦遵應該是關心他的意思,笑道:“沒事,早就習慣了。”


  “粥放你桌上了。”楊亦遵道,“少抽點煙,難聞。”


  嶽木“哦”了一聲,掐了煙,回過神來,不對啊,這兔崽子剛剛是不是在調戲他?

  “神秘人”走之前給他們下達了一個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在這周之內趕一期特刊出來,否則這個月的獎金一毛錢沒有。


  嶽木拉著全組人開了幾個小時的會,確定了主題,分配了任務,天都黑透了才放人下班。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嶽木頭都是暈的,幾乎要累出幻覺。桌上的粥已經涼透了,他拿勺子攪了攪,厭倦地推到了一邊。


  角落裏,楊亦遵破天荒沒打遊戲,而是在看他們往期出的一本已經停刊的刊物。


  “你還不下班?”


  楊亦遵不答反問:“你要加班?”


  “不加不行,”嶽木抱來一堆稿件,“這裏沒你事了,你回家吧,晚了不安全。”


  楊亦遵放下雜誌,背上包出門了。


  嶽木關了吸頂燈,隻留了盞台燈,開始批閱稿件。


  走廊裏已經沒有人了,楊亦遵一走,整棟辦公樓就剩下他一個,屋子裏靜得隻能聽見紙張翻閱的聲音。窗外時不時刮過一陣夜風,吹得小竹林沙沙作響。


  這棟辦公樓有些年份了,據說之前是個紡織廠,後來意外起火,燒死了好幾個女工。做生意的大多講究風水,嫌這兒晦氣,這樓便從出事後一直沒人願意接手。直到幾年前遇上城市規劃大改,重新裝修了一番,又在附近修了個公園,才被現在的老板低價租來。


  換個膽小的,這會兒肯定就把工作拿回家做了,嶽木神經大條,不但不覺得瘮人,相反,他還覺得這種安靜的環境能讓他高效許多。


  一篇稿子還沒看完,楊亦遵又回來了,手上拎著一個塑料飯盒。


  “落東西了?”


  楊亦遵把飯盒放到他麵前,自己在一旁坐下了。


  “給我的?”嶽木驚訝。他認出,這是附近一家高級餐廳的標誌,有一次上麵來人,單位裏搞接待,就是在這家吃的飯,味道好是好,就是價格貴得嚇死人。


  “你吃了嗎?”嶽木問。


  楊亦遵點頭,拿起那本刊物繼續看。


  因為生病的緣故,嶽木一直沒什麽胃口,此時聞到夜宵的香味,才終於讓他有了一絲食欲。這家的食物一向做得很精致,幾個水晶餃皮薄肉厚,亮晶晶地擺著,周圍鋪了一圈金黃酥脆的炸小魚,看上起簡直像藝術品。中間的牛肉更是不用說,煎得恰到好處,切成整整齊齊的小塊,每一塊上麵都插著小旗子,方便人一口一個。


  “你這是練習追女朋友呢?”嶽木被逗樂了,見楊亦遵不說話,想起了什麽,問,“對了,你在學校裏沒有交往對象嗎?”


  “沒有。”楊亦遵答得幹脆利落,“你呢?”


  “我?我沒車沒房的老光棍一個,誰要我。”


  聽到這話,楊亦遵低低地笑了一下,揚了揚手上的雜誌:“是你在美食指南上推薦的。”


  “……”


  嶽木吃東西口味很挑,能得到他垂青的地方實在不多,所以,他吃過一次這家的牛肉後,就順便在雜誌上推薦了一下。這個年代,大家談及喜好,目的性都還比較單純,寫推薦也純粹是自發的,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發文章從來不署真名,而是用“林木”這個筆名,取獨木成林之意。他之前並未提及過,楊亦遵是怎麽知道的?

  “猜的,用詞習慣一模一樣。”仿佛看出了他的疑問,楊亦遵道。


  看不出來這小子心還挺細,嶽木心想,慢吞吞地把夜宵全吃幹淨了。


  頭一晚熬夜太狠,直接導致嶽木第二天起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燒又反複了,無奈之下隻好再次請了半天假去門診掛水。


  回來的時候正是午飯的點兒,嶽木一到走廊就聞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小心地避過清潔阿姨揮過來的拖把,問:“怎麽還消上毒了?”


  “您還不知道啊?”阿姨道,“樓上有個小姑娘發高燒,送去醫院一查,說是什麽病毒感染,被隔離起來了。”


  說完,她瞅了一眼嶽木,遲疑道:“您該不會也是發燒吧?”


  “我沒事。”嶽木摸了下鼻子,問,“他們人呢?”


  “都回去了,怕傳染。”


  嶽木心道不妙,馬上就要出刊了,很多工作還沒有完成,現在不把人召回來,怕是要延遲。他昨天才給“神秘人”做了保證,如果不能按時完成,不僅會給工作組帶來麻煩,也會給《青檬》造成信用損失。


  嶽木邊往裏走邊打電話,誰知那頭的人聽罷,要麽推托自己身體不適,要麽就幹脆不接,甚至還有一個新來的小青年抱怨他不近人情,不把員工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平時一個個找他幫忙的時候倒是挺會說話的,現在組織需要的時候,一個人都見不著。由此可見,他這個領導當得是有多失敗。嶽木深深地反省了三秒鍾,接著做出決定,他得一個人把剩下的工作全包了。


  打定主意後,嶽木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一進來,就看見空落落的辦公室裏,一個人躲在角落戴著耳機打遊戲。


  “你怎麽又沒走?”


  辦公室裏沒有開燈,多半是員工走的時候根本沒留意到還有楊亦遵這麽個人。


  楊亦遵摘了耳機,聲音充滿磁性:“什麽?”


  “外麵,人都走光了。”嶽木指道。


  “我知道。”楊亦遵繼續低頭打遊戲。


  不是故意被落下,嶽木也就不管那麽多了,坐下來開始幹活。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關於楊亦遵的性格,嶽木多少摸到了一點。這小孩簡直像遊魂一樣,整天不知道在幹什麽,不喜歡和不熟的人接觸,也不喜歡待在不熟的地方,平時不是宅在家裏就是宅辦公室,目前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自己邊上打遊戲。


  有時候嶽木也覺得奇怪,打遊戲嘛,哪裏打不是打,非要挨著他,難道這樣比較過癮嗎?他都奔三了,這破遊戲又饞不著他。


  “你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幹點正經事?”


  楊亦遵思考了一下,扭頭問:“什麽算正經事?”


  嶽木這才想起他好像是個富二代,多半是不缺錢花的,不像他。


  “嗯……考個證,學個小語種,或者,追個女朋友也行啊。”


  楊亦遵幽幽盯著他:“我在幹正經事。”


  嶽木目光落到楊亦遵的遊戲機上:“打遊戲算什麽正經事啊,能賺錢嗎?”


  楊亦遵隻是無奈地搖搖頭,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看了一會兒稿子,嶽木覺得眼睛發花,手腳也發軟,想到午飯沒吃,多半是低血糖,便從屜子裏拿出一顆薄荷糖含進嘴裏。


  “這麽多,你打算一個人幹?”楊亦遵不知什麽時候收了遊戲機,過來一邊翻文件一邊問。


  嶽木覺得自己的反應變得很遲鈍,伸手阻止他:“別翻亂了,弄亂了我還得整理。”


  楊亦遵聞言,瞥了他一眼:“在你眼裏,別人都這麽沒用?”


  嶽木啞然,他隱約覺得楊亦遵其實是想幫他才來主動搭話的,但此時腦子不太靈便,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忙吧,我走了。”楊亦遵冷著臉,轉身就走。


  “哎,你……”嶽木起身攔他,起得太急,一陣眼暈,整個人一下子栽了下去。


  刹那間,嶽木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渾身上下有無數熱流猛地衝到了腦門裏。他恍惚記得自己做好了摔在地上的準備,結果卻沒有任何被磕碰的感覺,那更像是一個柔軟的懷抱。


  嶽木以為自己暈了很久,但再次睜開眼睛,瞅見熟悉的天花板,才發現不過五六分鍾。楊亦遵一臉凝重,見他醒了,遞來一杯熱水。


  喝到嘴裏,味兒是甜的,裏麵加了糖塊。


  “謝謝……”喝完糖水,嶽木道。


  “你在發燒。”


  嶽木點頭,顯然自己也知道,想到了什麽:“你還是下班吧。”


  “等你燒退了。”


  嶽木奇怪:“你不怕被傳染嗎?萬一我身上也有病毒呢?”


  “什麽病毒讓人這麽多話?”


  “也對。”嶽木淡淡一笑,安撫道,“放心,我看過醫生了,就是普通感冒而已,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而且,要真是什麽致死率很高的病毒,防疫站的人早就找上門來了。”


  楊亦遵聞言有一絲詫異,目光掃過外麵空蕩蕩的辦公室。


  嶽木從他的眼神裏讀懂了他的意思,虛弱地笑了一下:“不怪他們,謠言恐慌是全人類的特色。”


  楊亦遵一直以為嶽木是低自尊人群的代表,現在才發現,其實不然。這人看著傻啦吧唧的,其實很聰明,而且擅長觀察生活,他是少數把人看得透卻選擇不去計較的人。


  “為什麽這麽拚?不就是一份工作嗎?”楊亦遵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一條冷毛巾,蓋在他額頭上。


  嶽木舒坦地挪了挪脖子:“不,矯情地說,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見楊亦遵不解,他問:“你有家人嗎?”


  楊亦遵點頭。


  “我沒有。”嶽木聲音很輕,“不工作的時候,我老是想他們,想多了怕自己抑鬱,就決定幹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後來就忙習慣了,覺得也挺好的……”


  這世上任何感情的付出,大約都需要有一個落腳點。愛情也好,親情也好,友情也好,沒有人可以一直在空中飄著,飄著飄著它就沒了。


  楊亦遵蓋住他的眼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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