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氣息霎時充盈鼻腔,像一把經年不朽的匕首,劃破時空直插入心。夏為在掙紮中感覺鼻腔一熱,兩道鼻血倏地流了出來,滾落到楊亦遵的手套上。
楊亦遵有一秒鍾的愣神,手中的力道陡然一鬆,夏為順勢掰開他的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開始劇烈地咳嗽。
久違的氧氣通過狹窄的呼吸道爭先恐後地闖入,順著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夏為在一片迷蒙的視線中,混亂地嚐到了一絲血液的味道。他原以為不是這樣的,他雖然不敢死,但對生也並不熱切,可身體感受到威脅的一刹,那並不顯眼的求生本能還是占了上風,簡直就像有人擅自反抗了他的人格一樣。
門外的保安姍姍來遲,一時沒搞清什麽狀況,見夏為半跪著,上來要拖人。
蘇景剛把麵審評委都請出去,攝像機全關了,回頭一看,心力交瘁地跑來攔下:“別動他,去叫醫生過來。”
被這麽一拽,夏為反而好像渾身沒骨頭似的,直接晃了晃,在地板上倒了下去,又咳又喘,渾身顫抖不停。
楊亦遵這才如夢初醒,眼裏那陣戾氣不見了,他掃了眼自己的手掌,暗自緊握成拳,半蹲下來,用不戴手套的那隻手,輕輕托過夏為的臉。
夏為下巴上蹭得都是血,眼睛忽睜忽閉,嘴唇發白,胸口費力地起伏著,像隻破舊的老風箱,明顯喘不上氣。
楊亦遵扶著他,拍了拍他的後背,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這舉動有一點安慰的意思,簡直和之前的狠戾判若兩人。
“楊總。”蘇景緊張地叫了聲,生怕一個不留神眼前的人再次失控。
楊亦遵聽著夏為異常痛苦的呼吸聲,察覺到一點不對勁,猛地抬頭:“他有哮喘?”
蘇景一臉茫然:“啊?您怎麽知道?資料上沒寫啊。”
這助理大約也是指望不上,楊亦遵麵色一沉,飛快地伸手在夏為身上摸索了一遍。一般哮喘病人都會隨身攜帶急救噴霧,以備不時之需,但夏為似乎為了麵試,今天根本沒帶。他皺起眉頭,二話沒說,抱起人就往外走。
“剛剛已經讓保安去叫醫生了。”蘇景小跑跟上。
“來不及,”一把車鑰匙從前麵拋過來,“去開我的車。”
蘇景抱著兩大袋營養品上來,正好看見醫生和楊亦遵在走廊交談。
“嗯,沒有大礙,估計是受了點刺激。”醫生把一份血樣貼上標簽,小聲跟楊亦遵說了句什麽。
楊亦遵聽完,很久沒說話,半晌才長出一口氣,垂著頭,聲音略微嘶啞:“謝謝,不用再驗了。”
不知道是不是蘇景的錯覺,他總覺得醫生走後,楊亦遵的背挺得沒那麽直了,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頹然。
“楊總,”蘇景緊張地靠過去,“要不要緊啊,要叫律師來處理嗎?”
楊亦遵沒說話,眼睛看向病房門,視焦卻飄得很遠。
經驗告訴蘇景,這種時候,他最好保持沉默,於是果斷閉嘴,靜悄悄地抱著東西躲遠了。
盛夏的天氣總是反複無常,早上還是烈日當空,這會兒電閃雷鳴,下起了大暴雨,雨珠不要錢地往下砸,玻璃窗發出劈裏啪啦的脆響,十分擾人心神。
正是醫院裏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候,走廊裏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雨,幾個被淋濕的小護士在小聲抱怨。楊亦遵對麵坐了幾個愁容滿麵的病患家屬,正木然地望著窗外的大雨發怔,不大的走廊裏,空氣中憂愁的濃度已近飽和,沒有人察覺到這小小角落裏,這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坍塌。
雷聲從天邊滾過,閃電倏地照亮了水泥地上的血跡,隻短短半秒鍾,四周又重歸黑暗。
“嘟——嘟——”
綿長的電話音仿佛連著神經,絕望順著平靜的電流聲攀爬滋長。
“求你,接電話……”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又形成細小的涓流從手指縫中劃過,分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泡在坑窪中的半張臉上,帶血的嘴角微微開闔著,細微的求助聲隱沒在風雨中。
“小遵……”
狂風吹得耳朵幾乎失去聽覺,冰涼的皮膚已經感覺不出寒意。
“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到底還在等什麽,你到底還在等什麽,是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還是等一通永遠不會被接通的電話?
更多的血液從眼睛和鼻子裏流了出來,腹腔的劇痛壟斷了他所有的思緒,微弱的抵抗不堪一擊,鋪天蓋地的絕望成功將他拖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裏。他仰麵朝天,在磅礴的大雨中無聲地笑了出來。
橋下是濤濤的江水,怒吼的波濤在狂風中放肆地叫囂著,猙獰晃動著,如同從地獄深處伸出的雙雙骨爪。
雨水澆滅了眼裏的光,他眼珠黑得能將滔天的江水吸進去,又一道閃電落下,他最後看了眼平靜的手機,毫無留戀地翻身滾落了下去。
突如其來的墜落感讓夏為猛地驚醒,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慌忙中拽倒了床角的輸液架。
窗外恰好打了個驚雷,雷聲掩蓋了這不大的動靜,屋外的腳步聲依然有條不紊,夏為摁著前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沁了滿頭。
電話鈴聲打斷了楊亦遵的思緒。
“什麽事?”
蘇景靠著牆,險些要睡過去,聽見楊亦遵突然站起,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摸了把嘴角的口水。
“什麽人幹的?”楊亦遵語氣很冷。
“出什麽事了?”蘇景茫然地想。
“查監控,無論是誰,一定把人找出來。”說完這句,楊亦遵轉身就往外走。
蘇景連忙跟上,又撞上楊亦遵倏然頓住的後背。
“楊總。”蘇景摸了摸鼻子,不明就裏。
楊亦遵站在原地,朝病房門看了眼,似乎在做什麽權衡。
蘇景還沒開口,那道門忽然開了,夏為臉色蒼白地站在門邊,偏頭看著他們。他的劉海被壓得有些微淩亂,細碎地散在前額,半遮住他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珠子。
“你醒了,”蘇景這人有點缺心眼,說直白點兒就是傻,他大喇喇地走過去問,“還好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啊?”
夏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輕咳了兩聲,沉默地搖了搖頭,作勢要往外走。
“對不起。”楊亦遵低頭道。
夏為頓住,他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喉結使勁滾動了兩下,才小聲道:“沒事。”
“外麵在下雨,我送你。”楊亦遵沉聲說。
夏為轉頭,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沒有任何停歇之意的暴雨,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蘇景見楊亦遵沒有給他車鑰匙的意思,就知道楊總這是打算自己親自送,立刻識相地把營養品塞給夏為:“那我去把費用結一下,你們先走。”
兩個人沉默地並肩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夏為邊走邊伸手,摸到脖子上有一圈淤腫,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出這玩意兒的視覺恐怖程度。
“對於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很抱歉,可以商量一下嗎?”上了車,楊亦遵單手搭在方向盤上,終於開了口。
夏為走了這兩步,呼吸又開始不順暢,輕微地喘著氣,目光是平靜的。
“傷害你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願意談,我會委托律師來和你商量補償的問題。”
不知怎麽,夏為聽見這句話,露出了一點不甚明顯的笑意。
“補償。”他重複道。
“我不喜歡欠別人什麽,”楊亦遵認真道,“錢,從今往後的免費就醫,或者你想要一份工作也行——我查過你的經濟狀況,我想這些對你而言會有用處。”
“不想欠你什麽”這句話真是世上最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混賬話,很多人總是過了很久才會明白,其實它另一層意思就是——我不想和你建立額外的交情,我更希望今後和你沒有任何瓜葛。
“我有一個問題,”夏為漫不經心地說,“我隻是眾多複試者中的一個,楊總為什麽偏偏會對我的情況這麽清楚,又為什麽要在麵審的時候針對我呢?”
楊亦遵把開進暴雨中,不大的車廂裏霎時多了熱熱鬧鬧的敲擊聲。
“我也不想針對你。”過了很久,楊亦遵才道。
雨刷勤勞地左右搖擺著,它仿佛是這大鐵皮盒子裏唯一的活物。
“這個角色也能給我?”夏為思考了一會兒,歪頭問。
“不能,”楊亦遵想也沒想道,“選角不能兒戲。”
夏為又摸了摸脖子,他有一點暈車,隻好閉眼把頭靠在窗戶上。
楊亦遵減了車速,拐彎將車開進巷子裏。
“楊總對我家的位置還真是了解,”夏為沒睜眼,意味不明地說,“您這樣,我很沒有安全感,我們有仇嗎?”
楊亦遵準確無誤地將路虎停在了“吉雅寵物店”的大門口,朝夏為一伸手:“手機給我。”
夏為這才終於睜開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撐著坐起來。
“這是我的私人號碼,這段時間有任何問題,你可以直接打這個電話。”楊亦遵接過手機,在上麵摁下一串號碼,“你現在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擾了,你想要什麽,想好了告訴我。”
說完這句,他解了車門鎖。
夏為剛扶著店門站穩了,身後立刻傳來駭人的引擎聲,他回過頭,黑色路虎已經風一樣消失在了巷子盡頭。
一隻毛色發亮的大金毛聞聲歡實地撲騰了過來,夏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按了按胸口,還是沒忍住,扶著門框吐了它一身。
“汪……汪嗚?”
已經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捂著嘴,快步走到茶幾旁,掏出藥用噴霧,一頭紮進了衛生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