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一一大早,蘇景剛剛喝完咖啡,就接到了楊亦遵的電話,讓他上樓來。


  說來奇怪,楊家不缺錢,楊亦遵卻總放著老爺子留下的豪宅不住,偏偏喜歡住在這麽一個逼仄的經濟適用房裏,兩室一廳一共還不到50平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


  蘇景有時候會過來幫他拿東西,手上有把備用鑰匙。剛打開門,他被嚇了一跳:客廳裏扔了一地的碎紙屑,桌上的兩台筆記本胡亂放著,亂七八糟的A4紙更是堆了滿屋。他聽見浴室的水聲,一時之間不敢隨便下腳,怕踩壞什麽東西。


  楊亦遵不愛打掃,但習慣也不至於差到亂丟亂扔,東西不用了隻會放在那裏積灰,不會像這樣搞得屋子裏和被搶劫了一樣,昨晚鐵定出了什麽事。


  “桌上那疊名單收走,通知他們九點半來麵試。”


  正左右為難著,浴室門打開,楊亦遵圍著浴巾出來了,身上還冒著熱氣。這人一身緊實的肌肉,走動時線條更顯張揚,仿佛蘊含著隱隱的怒意,憑空讓人生出些許壓迫感。此時他身上的水珠還未擦幹,順著微紅的皮膚往下滑動,滲進腰間的半截浴巾裏。這身材,的確沒話說,性感得要命。


  蘇景不由自主地低頭,摸了把自己小腹上新冒出來的職場小肥肉,慘烈地慶幸到,還好他大學時候就把女朋友給追到手了。


  “九點半會不會太趕?很多人可能還來不及準備。”蘇景一邊收拾名單,一邊忍不住問。


  “就是要讓他們來不及。”


  蘇景一想,覺得也對。


  楊亦遵的辦事風格和他的人一樣,對誰都不冷不熱,和公司的聯係也不緊密,每天按時來按時走,沒什麽大事絕對不耽誤自己的生活。公司幾個董事礙於他楊家大公子的身份,不敢對他“能甩鍋就甩鍋”的作風發表什麽意見,但私下裏也是怨言頗深。蘇景常常看著他都會忍不住想,這哪裏是個老板,這分明是被綁架來給公司打工的。


  整理完桌上的名單,蘇景正要去挨個打電話,轉頭時瞥見書桌正中間還漏了一張。這張略特殊,看擺放的位置,顯然是被楊亦遵單獨挑出來看過。


  蘇景掃了眼上麵的照片,覺得這個叫“夏為”的年輕人有點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但他也沒多想,拿起來夾進那疊名單裏,出去打電話了。


  《賞心》是一部小成本同性電影,大致講述了一位剛進入職場的年輕人與自己前輩之間擦出的種種火花,一對同性愛人在時代的阻撓中探尋自我,喜劇開頭,悲劇收尾,整個故事並不複雜。作為光鑫在電影行業的一部試水片,它的投資規模委實不算大,甚至風格偏向小眾,全劇最大的爆點,不是外界盛傳的演員海選,而是它的導演——莫森。


  莫森,凡電影界人士提起都會敬仰幾分的人物,他是當代最傑出的藝術家之一,導演風格獨樹一幟,年輕時便拿過大小無數獎項,後卻在事業如日中天時忽然宣布結束自己導演生涯,隱居去了。對此,外界猜測紛紜,莫衷一是,而莫森本人再無回應,如同人間蒸發了似的,徹底消失了。如今時隔十餘年,他再次出山,親自執導這一小眾文藝片,一時間惹得大小媒體競相報道,為影片賺足了噱頭。


  “莫先生說,他要下周一才能到,演員人選由您這邊定。”前方紅燈,蘇景直接一個右拐將車子駛進隧道裏。


  “其他幾個老總怎麽說?”


  “裴總在外省,薛總說開機的時候會來看看,嚴總說他不管這事,隻讓人把他‘侄女’安排進來,也不用非得主角,女二就成。”


  蘇景畢業三年,顯然還沒學會怎麽圓滑地平衡各位領導之間的關係,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多半都是各老總的原話,沒有一個標點符號的加工。


  隧道的燈光在楊亦遵臉上掠過,映出一絲不耐煩,早上出門時還有那麽點興趣,這會兒他又覺得無聊起來了。


  蘇景瞥了一眼後視鏡,就知道自己多了嘴,暗自吐舌,抬手把車裏的音樂打開,用以緩和氣氛。


  負責麵審的有兩位表演老師和一位副導演,楊亦遵到的時候,三位已經就坐,正就一會兒的複試環節進行討論。副導演姓秦,是個十足的馬屁精,見到楊亦遵進來,忙讓人在一旁加了張椅子。


  “不用,你們審。”楊亦遵不吃他那套,兀自抱臂,直挺挺地站在他們後方,居高臨下,活活一尊冷麵閻王。


  三位麵審官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後背撲來的冷氣,也不再說笑了,正襟危坐,念出了第一個人名。


  “陶明。”


  這名字念完隔了好一會兒,才進來一個小年輕,進來的時候還在打電話,衝幾位麵審做了個敬禮的動作,嘴上卻沒停,還在和人通著話。


  麵審官皺了下眉,維持著十足的涵養等了一會兒,那小年輕又東扯西拉了一堆無關痛癢的閑話,這才掛了電話,衝幾個麵審官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了,各位老師。”


  麵審官瞥了眼他雖然油頭粉麵但也還算是秀氣的臉,壓下不悅,道:“你是電影學院畢業的?”


  “對。”


  “劇本看過了嗎?”


  “……看過了。”


  “表演一段主角做菜的戲吧。”


  那小年輕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手上拈花似的表演起切菜來,嘴上還不忘給自己加台詞。


  麵審官們被這浮誇的演技驚得瞠目結舌,麵麵相覷。


  表演還沒一分鍾,小年輕兜裏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忙一哈腰,停下表演,把兜裏的手機拿出來,接通了。


  麵審官:“……”


  這回,不等他講完電話,麵審官擺擺手:“行了,你去把電話打完再來吧。”


  小年輕:“我還沒演完呢。”


  “下一個!”


  這種場合,很多人為了搏一搏存在感,不惜扮醜作怪,故意整一出讓人反感的舉動來,就為了能留下個深刻印象。用他們的話說,成了那就是一輩子的榮耀,沒成也不會有任何損失。麵審官接連麵完四五場,不由感到心累。


  “現在的學生們怎麽都這麽油滑?”


  “也不能怪他們,還是市場選擇導致的,這年頭沒點話題都難出位。”


  “哎……”


  一上午的麵審裏,煙視媚行故作矜持的有,誇張狂妄目空一切的有,人淡如菊歲月靜好的有,這一條通往飛黃騰達的演員路上,可謂是眾生萬相,醜態百出。


  楊亦遵那本就堪比大熊貓般稀缺的耐心很快被耗光,轉身正欲離去,副導演念出了下一個人名。


  “夏為——”


  他頓住腳步。


  門簾掀開,很快進來一個年輕人,高高瘦瘦,沒化妝,身上隻穿了件簡單的襯衫,他一抬頭,三位麵審都愣了一下。


  楊亦遵不自覺皺起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像是極力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麽破綻。


  “你叫夏為?”一位表演老師問。


  夏為點頭:“對。”


  麵審官頓了一下,沒有讓他立即開始表演,而是道:“介紹一下你家裏的情況吧。”


  “家裏?”夏為表情裏帶了一絲落寞之意,語氣卻坦然,“我家裏沒人了,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出意外死了,現在就我一個,寄住在一個遠方親戚家裏,平時靠幫雜貨店老板送貨賺點零用錢。”


  “啊,不好意思,”麵審官很意外,“那……你為什麽會來參加這個海選?”


  夏為聳聳肩,笑道:“有人說我合適,推薦我來的。”


  大約是視線過於灼烈,說完這句,夏為不由自主地被麵審官身後的那個男人吸引了過去,與對方目光相接。也不知道是感受不到對方的淩厲,還是天生腦子缺根筋,夏為破天荒地眯起眼,沒頭沒腦地衝他微笑了一下。


  麵審官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腦門冒了點汗,輕咳了一聲,幹脆問了出來:“有沒有說過‘你像誰誰’之類的話?”


  夏為聞言,露出了一個茫然的表情,似乎不理解為什麽會這麽問,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楊亦遵的臉,說:“我像……誰?”


  楊亦遵盯著他,手心不自覺握緊。


  “我們就是隨口問問,沒有就算了——導播,這段回頭剪掉——”麵審官擦了下額頭的汗,“那你表演一段主角做菜的戲吧,劇本片段看了嗎?”


  夏為想了一下,如實道:“剛剛才拿到的劇本,時間緊,隻大致看了一遍,沒看太仔細,請問我要表演的是做什麽菜?”


  “紅燒排骨。”


  夏為了然一笑:“明白了。”


  攝像機向後縮了一下,房間裏詭異地靜了兩秒。秦副導坐了一上午,喉嚨幹得冒火,正想低頭喝口茶,耳朵一動,聽見身後一直站得筆挺的人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他旁邊的位置。他悻悻地縮回手,在低氣壓中咽了口唾沫,抬頭去看眼前已經進入狀態的人。


  夏為的表演很奇怪,他沒有像大多數人一樣,一上來就開始切切洗洗,而是背著手在不大的空地上踱了一圈,時而探頭,時而俯身輕嗅,仿佛在尋找著什麽。


  秦副導演以為他會錯了題意,正要開口糾正,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捏了一下,阻止了他。這一捏力道十足,秦副導打了個激靈,就聽旁邊的女麵審悄聲道:“是買菜,他在表演挑選食材。”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夏為停住腳步,望著空氣中並不存在的“攤販”,笑了一下:“老板,你這個排骨挺新鮮,怎麽賣?”


  對麵不知說了什麽。


  夏為露出遺憾的表情:“這麽貴啊,我給我家孩子買的,便宜點兒唄。”


  秦副導樂了,正咂摸著這家夥有點兒意思,忽然感覺到肩膀上的手明顯一抖。他一愣,轉頭去看楊亦遵,後者已經閃電一般收回了手,目光緊緊盯著前方。


  眼前,夏為與攤販達成了某種協議:“行,你幫我剁小塊,隻留中間的部分,對對,我家孩子嘴挑,頭和尾他都不吃。”


  片刻後,他接過排骨,做了個放進自行車前簍的動作,嘴裏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麵部表情有種十分自然的愜意,連帶著旁觀者也心情愉悅了起來。


  兩名麵審官對了個眼神,都不禁暗自稱讚。


  場景一轉,下一幕是係圍裙,夏為表演到這裏,停下來做了個動作——他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後背,頹然地鬆了手,撓撓後腦,走到一邊,像是對著什麽人道:“幫我一下。”


  那語氣不像對著先前買排骨時提到的“孩子”,而是多了一絲親昵和依賴,更像是對著自己同居不久的愛人。


  “他把角色詮釋得挺細致的。”一位麵審看到這裏讚不絕口。


  另一位麵審正要接話,突然覺得不大對勁,旁邊的呼吸聲太重了。他仰起頭,看見身旁的楊亦遵一動不動,死死看著眼前的表演,活像見了什麽仇人。他以為是表情進展太慢,惹得楊亦遵不滿,打算出聲提醒一下。


  出乎意料,先打斷的人是楊亦遵:“為什麽要演這一幕?劇本裏並沒有。”


  發問的聲音低啞而壓抑,夏為迅速從表演狀態切換出來,答道:“抱歉,這是我臨時發揮的,我認為加上這個細節劇情才連貫。”


  楊亦遵眼眶發紅,一步步走上前,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聲聲輕響。


  周圍的人都不自覺緊張起來,連蘇景也捏了一把汗,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唯有當事人夏為無所畏懼的模樣,仍然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還衝他眨了下眼。


  不知是不是這一個小動作觸怒了對麵的人,楊亦遵胸口劇烈起伏著,毫無預兆地伸出手,一把扼住了夏為的喉嚨,直接將他整個人拎起,按在牆上。


  “楊總!”蘇景大驚,忙跑上來。


  夏為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突如其來的窒息感淹沒,雙手條件反射地去掰他的手。脖子上的力道極深,掐他的人像是背負了血海深仇,要一口氣將他細瘦的脖子掐斷。


  夏為喘不過氣,漲紅了臉,睜大了眼睛,眼角迅速堆積起一層浮浮沉沉的淚水。


  周圍的人全湧過來了,蘇景見勸不動,急得直接將保安喊了進來。夏為的大腦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接著,他在一片混亂中,感覺到耳邊傳來一道熱氣,幾乎是同時,低沉而凶狠的嗓音傳入他的神經。


  “是誰派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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