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陛下很高興
“草民拜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院子盡頭的小屋裏,喬士廉喬老先生擱下油燈之後,便連忙跪下行禮。極盡恭敬、極盡惶恐。
薑雁容思忖片刻,默默脫開司徒耀的手,站到他的身後去。
司徒耀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但看見跪在地上的喬士廉喬老,他剛要伸出去的手頓了頓,又收了回來。
司徒耀坐定,抬了抬手淡淡地說道,“起來吧。這裏不是宮中,喬老不必如此多禮。坐吧。”
司徒耀往那兒一坐,什麽都不必說,便有渾然天成的氣勢油然而生,哪怕是穿著一身普通的衣裳,也掩蓋不住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光芒。
“謝萬歲。”喬老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周逸連忙上前幫著扶了喬老起身。
“喬老如今辭了官,每日磨豆腐賣豆腐,祥和寧靜無爭無瀾,這日子過得倒是愜意的很啊。”
“陛下過獎了。磨豆腐賣豆腐是草民謀生的手段,是不得已才幹的粗活,草民每日一大早就得起來牽驢拉磨,還總是因為動作太慢拉不住驢被我們家老太婆罵。我們家老太婆氣性大。”
喬老憨憨笑道,儼然是一副市井小民為生計辛苦奔忙的模樣。
唯一的破綻就是,他的神情自若舉止太從容了。他說出這些話時就連那一點困窘都把握得恰如其分恰到好處,就像是精準算計過再反複演練過後得出來的最佳效果。
“原來家裏還養了頭拉磨的驢,難怪進門的時候有聽見驢叫聲。”司徒耀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接著又說道,“喬老家中有妻有米有磨有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貧樂道這是許多人做夢都想得到卻要而不能得的幸福。喬老才是那個最懂過日子的人啊。”
司徒耀這番話聽似閑話家常,但言下之意卻意義深遠。
喬老眼神閃爍了一下,便收起了那副憨憨的草民模樣,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說道,“陛下真的過譽了,草民一介布衣,日子清貧,但勝在風平浪靜太平無事。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草民年事已高,能為老伴做的已經不多了,唯有在餘下的十年八載中,與她一起過過她想過的日子。人這一輩子不就圖個臨老臨老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麽?陛下以為呢。”
喬士廉說的理直氣壯坦蕩磊落,從容自若,全然不見之前唯唯諾諾、誠惶誠恐的模樣。
他可算是終於露出真麵目了。
司徒耀聽他這麽說,笑了笑,說道,“喬老說的句句在理。所以,憑喬老目達耳通才智聰明,想必在門口看見朕時,便知朕大費周章來見你是為何了吧?”
喬士廉搖搖頭,一臉平和地說道,“陛下夤夜出宮,大駕光臨舍下是有何要事,草民的確不知,還望陛下明示直言。”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司徒耀的嘴角微微上揚,忽然就回頭將站在身後的薑雁容給拉了出來。
薑雁容也嚇了一跳,猝不及防。
司徒耀對她說道,“你隻怕是不知道吧,這位,喬士廉喬老先生,先帝在位時的太子太傅,是先太子的授業恩師,學識淵博,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實為不可多得的人才。後來朕登基之後,便辭官歸鄉了。沒成想,他們老兩口卻就在京城裏頭做點磨豆腐賣豆腐的小生意,隱於市井,高明無比。”
司徒耀這麽一鬧,喬士廉的注意力自然轉到了她身上。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就跟要透視她心中的秘密似的,令人無所適從。
就連周逸也跟著直勾勾地盯著薑雁容瞧。
這位聖明天子做的如此明顯,就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不是尋常下人似的。
薑雁容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硬著頭皮上。
薑雁容挺直腰杆,強自鎮定地吟詩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節先生的《飲酒》其五已經如此率真地表達了隱於市井的樂趣,喬老心誌高遠,自然也像陶公一般,隻要心中平靜,無論身處何處都能有如身處僻靜。喬老以為呢?”
“……”喬士廉短暫地愣了一下,很快便回過神來,朝薑雁容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是,貴妃娘娘說的是。”
陛下深夜出宮,隻帶了隨從與這麽一名女子,觀她年齡瞧她言談舉止,唯有那位坊間傳聞甚多的薑貴妃一人而已。
喬士廉若有所思地看了薑雁容一眼,又說道,“從前隻聽坊間傳聞說,陛下與貴妃娘娘恩愛有加,形影相隨如膠投漆。今日一見,陛下夤夜出宮都不忘了帶著貴妃娘娘,坊間傳聞果真不假。”
這位喬老的眼光果真毒辣,司徒耀隻是這麽一提示,他便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薑雁容心中也有些許詫異,但臉上到底平靜,聲色不動,徐徐說道:“喬老過獎了。”
“不不不,是貴妃娘娘過獎了。小老兒不過是一介俗人,是一個與自家老太婆一起賣點豆腐謀生的市井小民,怎敢與大名鼎鼎的陶公靖節先生相提並論。是貴妃娘娘盛讚了。小老兒也不值得陛下與貴妃娘娘深夜來此一趟,還是請兩位尊駕回吧。”喬老謙虛地說道。但他舉手投足間竟還有一股子傲氣,似乎就連天子也敢不放在眼裏。
薑雁容側目去看司徒耀。她好像忽然有些明白,陛下這個時候還非要拖著她出宮,一起來見這位已經辭官在賣豆腐的前太子太傅,是為了什麽了。
一位才高八鬥的先太子之太子太傅,一位從骨子裏都散發出讀書人傲骨傲氣的博學多才老先生,一位不畏權勢、在學生死後毅然辭官歸鄉不慕權貴的老學究,他才應該是無數學子心中的楷模典範。
隻是,這位一身傲骨的喬老先生,隻怕沒那麽好勸服。就連想從他口中得到幾句話,都很難吧。
司徒耀有所感,亦是看著薑雁容。
四目相對,心照不宣。
……
深夜貿然登門,到底是沒能得出個好結果。
司徒耀與薑雁容也就在那喬家的小屋子裏坐了一會兒,喬老便下了逐客令。
陛下也是要麵子的人,知道人家不歡迎他,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了一會兒,到底是領著他的貴妃打道回宮了。
不過,臨走前,司徒耀對喬老說了一句話,他說道:“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
喬老那時一怔,十分詫異。
送走了夜半不請自來的貴客之後,喬士廉便連忙關了院門,回屋前還趕緊地給棚裏的毛驢遞了一把幹草。
此時,屋裏的燈早就熄滅了,喬士廉在門口便熄了燈,然後小心翼翼地摸進屋,躡手躡腳地,生怕他自個兒動靜大了便會驚動了屋裏已經歇下的老伴兒。
喬老輕車熟路駕輕就熟,很快便摸回了床上。看得出來他不是第一回抹黑進屋了。
“你個死老頭子,你還知道死活了啊!”
喬老的屁股剛挨著床沿,他老伴兒打雷般的吼聲便響起來了。
喬老頓時嚇得跳起來。
“……你你你,你還沒睡著呢。”
“睡睡睡,就知道睡,你當我跟你一樣的沒心沒肺沒心肝是不是?”
喬老摸出身上的火折子重新點亮了燈,討好堆起一臉笑容說道,“老太婆,你也別生氣了。生氣會老得快的。……”
“我馬上就要六十的人了,還不夠老麽?老什麽老?”
“……”喬士廉識趣閉嘴。
炸毛生氣的女人惹不起,惹不起。
尤其是“老”字,更是提不得,提不得。
但是過了一會兒,喬老還是忍不住碎碎念道,“坊間傳聞都說,薑貴妃媚惑天子,導致陛下被迷了心竅,專寵薑貴妃一人。可如今一瞧,也並非如坊間傳聞那般。陛下足智多謀聰明睿智,貴妃才思敏捷秀外慧中,這分明是意氣相投兩心相通。你說,怎麽坊間說的就跟事實完全不一樣呢?”
喬老說完,本是指望著他的老伴兒能搭個話的。可他說完半晌,夫人都不搭腔。喬老便將信將疑地轉頭看去,卻見,喬夫人衝他翻了兩個大大的白眼,極其嫌棄鄙夷。
“人家薑貴妃怎麽樣幹你什麽事,坊間傳聞如何幹你什麽事?薑貴妃是你閨女還是怎麽著,難不成人家秀外慧中你還想給娶回家?”
“……不,不是的夫人。我說的是……是……坊間傳聞不實,我是說他們胡說八道。我怎麽敢對人家貴妃娘娘有什麽想法,這話可不敢亂說的,小心腦袋喲。”喬老緊張的連忙捂住她的嘴。
但喬夫人到底非一般人,她猛地一下坐起來,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說道,“你個老不死的,早就與你說過不要多管閑事,不要多管閑事,你還非要蹚渾水。這些麻煩的人直接拒之門外就好了,管他們什麽皇帝貴妃先太子的。你非要開門把人引進來,這下好了吧?他們第一次能進門,肯定不會死心,接下來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沒完沒了了。麻煩會接踵而來,想甩都甩不掉。以後你還想安生賣豆腐?我看你趁早把毛驢賣了算了,還折騰啥呀!”
喬夫人越說越氣,往床上一趟就將整床被子裹在自己身上,直接背過身去,隻給喬老留下一個憤怒的後腦勺。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老太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的,你先別生氣呀。老太婆,老太婆……”可憐的喬老,手足無措,辯解無能,還沒有了被子。
……
彼時,回宮的馬車上。
“陛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豈不遺憾?”薑雁容摘下方才出門時戴起的寬大風帽,側目看著司徒耀說道。
“也不全無收獲,不算敗興而歸。”司徒耀說道,不知為何笑得高深莫測。
薑雁容也瞧不明白他這笑意為何。
陛下明明是被人下了逐客令,怎麽瞧著還挺高興似的?怪人。真真是個怪人。
可薑雁容哪裏知道,某陛下心裏頭這會兒高興的不得了。
而他高興的是,方才在喬家的小院兒裏,她很自然就朝他看了過來,而且目光溫柔。隻是她這麽一點小小的舉動,就足以令得他心花怒放,高興半天。
而且,今夜出宮這一趟,他本也沒指望能就此說動喬老。喬士廉若是如此輕易就能被說服之人,當初也不會在先太子死後,便第一時間留下辭官文書,帶著家眷老小,銷聲匿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