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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越不過的劫(中)

  十三娘年紀小,心氣卻高,平時沒有才情的客人她還有些看不上,因著她容色過人,是個香餑餑,便是拒了幾回客,鴇媽也還是忍氣吞聲的將就著她。


  如今……卻是為什麽……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聽見一陣嘈雜,有許多人提著燈趕過來了!

  越綾六神無主的晃了晃,剛把自己藏好,便看見鴇媽搖著她那肥臀,揮著扇子朝那管事房間一指,叫道“給我把那對奸夫拖出來!”


  有人撞了門進去,看了看,有點為難的回道“他們……沒穿衣服……”


  這話似乎更加刺激到鴇媽,她跳著腳驚聲尖叫起來“拖出來!拖出來!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於是,兩人衣冠不整的被人扔到地上。


  鴇媽看見十三娘身上的歡好痕跡,怒不可遏,又叫了人去把整個樓裏沒有客人的姑娘都叫了起來。


  當著一眾姑娘的麵,鴇媽這才怒罵道“我說你怎麽最近老是這裏不舒服那裏不適,好不容易接了客還在中途睡著了!原來你不是要砸我招牌,是跟男人好上了呀!”


  十三娘攥緊匆忙披上的衣服,沒有說話,那管事卻慌張回道“不是的不是的媽媽!她不是與我相好,隻是有求於我!”


  “嗬,她有求於你?我好吃好喝的供著她,你說她有求於你?!扯謊也不知道動動腦子!”


  鴇媽又指著埋頭不語的十三娘,“瞧瞧他那個德性!你不是向來眼高於頂嗎?怎麽,有錢有權的老爺都比不上這個空有一身力氣的糙漢?!”


  “不是的媽媽,她是因為……”那管事眼看又要說話,十三娘顧不上再攥自己的衣服,忙撲過去捂他的嘴,然後假意在他身上摸了兩把,搶道“沒錯!比不上!客人哪有習武之人這般精壯的身體!”


  “你你你!打小給你請了那麽多詩書先生,你就學了這些?!”鴇媽聽了這話,氣得直搖扇子,再看那管事,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一揮手,叫人將管事按住了就打。


  “好!好!好!好得很!我對你寵愛有加,一再容忍於你,你既然這般作踐自己!那好,既然你這樣缺男人,我便再多送你幾個!看看能不能滿足你個小蕩婦!”


  鴇媽說完,對著身後的打手護院說“都給我上!就在這裏,隨你們怎麽玩,我絕不追究。”


  眾姑娘不忍心,紛紛開口求情“求媽媽開恩,她隻是一時糊塗,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我讓你們來看著,你們就給我安安靜靜的看著!誰再求情就一同受罰!”


  姑娘們不吭聲了,打手們遲疑間,聽見鴇媽威脅的聲音,伴隨著管事那邊傳來的陣陣慘叫聲,他們一哆嗦,便全都朝著十三娘而去!


  “你們幹什麽?!別過來!別過來!我叫你們別過來!”


  十三娘何曾見過這種場景,當下連羞恥都顧不上,隻剩下了害怕。


  越綾忍不住了,從暗處衝了出去,卻剛跑到一眾姑娘的身邊,便被她們死死的拽住了。


  有人小聲告訴她“你去無用,媽媽忍她多時,今日如此便是打算將她棄了,一為報複二是順便敲打我們,她最討厭反抗她的人,你莫要前去。”


  那邊管事挨著打,還不忘斷斷續續的嚷嚷“冤枉!媽媽,我真的是冤枉的啊!”


  見鴇媽一直無動於衷,便改了口,認錯道“我錯了媽媽!她來求我敲打鄰裏,護著那小兔崽子,我不答應,她便用身體來勾引我!媽媽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聽了這話,樓裏的姑娘紛紛小聲唾道“呸,明明是自己動了色心,以此相挾!”


  十三娘在掙紮中還不忘反咬一口“他胡說!他答應帶我遠走高飛我才如此的!”


  院子裏亂哄哄的一團,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從耳裏鑽進心裏,瞬間抽去了越綾全身的血氣。


  她再也聽不見誰在說話,冰涼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僵直著,還沒回過神來,鴇媽那如利劍一般的眼神便立馬掃了過來,卻不想,在她轉頭的一瞬間,越綾已經被姑娘們拉到身後,嚴嚴實實的擋了起來。


  鴇媽一張臉猙獰極了,“呸,我就知道這賠錢貨留不得,當年不該心軟,這小賤種就該被沉塘溺死!我告訴你們,別叫我見著她,否則我一定要把她剝皮喝血!”


  之所以叫越綾賠錢貨,乃是因為鴇媽那點小算盤樓裏的姑娘們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她們便趁著越綾小時候發病,在她臉上畫了塊青斑,那塗料是恩客所贈,竟然遇水不化,當時鴇媽還氣了好久,才將一眾教養嬤娘帶走,從此對她不管不問。


  這樣比較起來,雖然十三娘不聽話,至少還沒老去,也能賺錢,此番折在這裏,鴇媽雖然出了氣,但還是覺得好虧!


  眼下不論管事的說的是真是假,倒是讓她找到了可以泄憤的對象。


  越綾手腳冰涼的站在姑娘們身後,腦子裏一直回響著管事的話。


  十三娘在一群男人的玩弄下,終於忍不住發出尖叫“滾開!別碰我!賤人,你會遭到報應的!你會不得好死!你會斷子絕孫!你……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啊!”


  到了後來,嗓子都啞了,喊不出話來,便隻能斷斷續續的求饒“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殺了我吧!”


  可是殘酷狠辣的鴇媽不喊停,誰敢停下來啊。


  樓裏的姑娘們生出些許唇亡齒寒的感覺,雖然氣恨得攥緊了拳頭,卻到底一動也不敢動。


  “她為何不將此事告訴我們?為何去求一個護院?”


  因為她們是紅塵中的低賤存在,身體就是她們唯一的武器,一個糙漢要的也許隻是身體上的歡好,若是求到恩客身上,指不定他們要些什麽她們給不起的東西。


  這些道理,其實她們都明白,她們隻是找不到惱恨的借口。


  那邊鴇媽還在說“規矩就是規矩,在我這裏,規矩就是命,誰敢不聽我的,便叫她拿命來償,今天你們都給我睜大眼睛看好了!若再有私相授受,這便是下場!”


  可越綾已經聽不到這些,透過姑娘們的身體縫隙,她看見十三娘那白皙嬌嫩的腳趾,此刻正痛苦扭曲的蜷縮痙攣著,腳的不遠處,她送她的荷包落在地上,終於被染得汙濁。


  她聽著十三娘的慘叫,死死的盯著荷包上的泥,她想去把它摳下來,又覺得似乎再也摳不下來。


  她對自己充滿了責怪和怨恨,不由淚流滿麵的想著,原來自己活著,是一種累贅啊。


  這一夜,為何如此漫長……


  第二天,十三娘被草席一卷,扔去了亂葬崗。


  越綾偷偷跑出去,用手挖了一天,才將十三娘埋了。


  那一年,她十歲。


  回去之後她就發起了高燒,樓裏的姑娘輪流偷空照顧她,她病才剛好就被鴇媽刻意刁難折磨。


  知道她是眾姑娘的心頭肉,鴇媽當然不會真的把她怎麽樣,但因為她折了十三娘,心裏那氣怎麽也下不去,於是交代了下人一天天變著法兒的為難她。


  皮肉之苦不算什麽,十三娘命隕在她麵前,才是紮在越綾心頭的一把刀。


  她想起別人欺負她的時候總是要與她說的一句話——“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有些人就是高高在上如坐雲端,有的人就是低若塵埃被人踐踏,你要學會認命。”


  她每次出門,看見別人家的小孩嘟著嘴巴朝家人撒嬌要糖葫蘆的時候,她就在想,還沒有得到這些,不能認命。


  但小小年紀,背負不起人命,她終究不能如她自己,如樓裏姑娘們期望的那樣,過上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娘親們說,妓子有情,無人敢信,所以她們隻能無情。


  娘親們又說,等你大了,我們就幫你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可以過平常人的生活。


  娘親們最後說,如果你過得幸福,一定不要回來看我們。


  可是還沒等計劃好,她們就發現越綾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世人再欺她,她隻管埋頭認下,再也不說“不是我”、“去見官”的話,聽見別人用樂伶二字羞辱她,她也不再昂起頭,大聲喊“我叫越綾,越是翻山越嶺的越,綾是綾羅綢緞的綾。”


  仿佛一下子就被誰抽走了生氣。


  姑娘們急了,感覺到她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裏了,否則一定會跟她們的人生一樣發爛發臭,便幾個人商量了幾晚,決定提前助她逃離這個地方。


  那是一個雨夜,誰都沒有防備她們的臨時起意,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們連馬車都不敢租用,一路靠腿跑到了城外。


  隨行的兩個姑娘因為年紀稍長,在樓裏存在感薄弱,便索性跟著一起出逃,也好方便日後照顧越綾,更何況,樓裏的姑娘既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麵闖蕩,也不放心把她交給任何人,想來想去,還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姐妹靠譜。


  更何況,她們還有應急計劃,真被發現,她們就各跑一方,為越綾爭取時間。


  隻是萬萬沒想到,他們剛行了幾裏地,便聽到有快馬加鞭的聲音——看來鴇媽對樓裏的控製比她們想象得還要厲害。


  兩個姑娘當機立斷,將越綾往前一推“阿綾,快跑,不要回頭。”


  從越綾邁開腳的那一刻起,她就聽到背後不斷有人在說這句話。


  後來這些聲音漸漸的有些遠了,但她還是分明聽到有人在說“阿綾,去重新開始生活。”


  “阿綾,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


  “阿綾,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回頭!”


  “阿綾,跑,快跑!”


  她已經分不清這是真實的聲音還是她內心的聲音。


  然後一聲慘叫傳來,她不由停住了腳步。


  她想起了十三娘,然後,她回了頭,偷偷摸了回去。


  剛離得近,就聽到鴇媽的聲音響了起來——她竟然親自來了。


  “俗話說得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開這樓子,沒個上百年,也有幾十年了,你們猜這麽些年,為什麽沒人敢跑呢?”


  “是,你說得對,她確實是個無足輕重的丫頭,但要我放過她?癡心妄想!誰都知道,隻要入了我這樓,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沒有我的允許,胎都不準投!你們竟然敢明目張膽的壞我的規矩?!”


  “好得很,今天就叫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手段!”


  鴇媽一揮手,兩個壯漢將兩個姑娘抓得跟小雞仔似的,一隻手提起來,一扔,扔進他們挖好的坑裏。


  越綾看著他們一點一點將土鏟到她們身上,那平素總是看著她笑的臉,驚恐得幾乎變形。


  她沒看到十三娘那晚的臉,但她覺得,應該也是這樣痛苦的神情。


  她們現在很害怕吧,不,她們從來都不是不怕。


  十三娘死的那天晚上她躲在姑娘們的身後發抖,今天難道又要看著她們被活埋嗎?!


  不!這樣活著太痛苦了,她再也背負不動哪怕一條人命!

  將姑娘們給她的藥塗在臉上,青斑很快被雨水衝刷殆盡。


  她一步步走了過去,行得緩慢,猶聽到本來害怕的兩個姑娘突然瘋狂起來,拚命掙紮著衝她喊“阿綾,快跑!”


  鴇媽轉過身來,看著發髻皆散的越綾筆直的站在雨裏,雨水就像有了神奇的力量,將那個平素佝背含胸的她衝刷得煥然一新。


  常年寬大的衣服緊緊的貼在身上,一身玲瓏曲線再也無處可藏。


  樓裏的姑娘將她當做大家閨秀來教,萬千儀態她早已學會。


  眼下,她輕移蓮步,直到走到鴇媽麵前,這才抬起了臉,雖然臉色略顯蒼白,一雙半垂的大眼猶如隱在葉間的新鮮葡萄,直教人想進一步探尋。


  瓊鼻下櫻唇一啟,她說“我今年十三。琴棋書畫樣樣都會一點,隻要你放過她們,今後我什麽都聽你的。”


  鴇媽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肌膚,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像隻老母雞一般咯咯笑了兩聲,“嗨,我就是嚇她們一嚇,來人,趕緊把她們拉上來。”


  兩個姑娘自聽到越綾說話,便痛哭不已,眼下被救上來,卻絲毫不領情。


  “你!你……”


  兩個人“你”了半天,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鴇媽眼色一使,便有人將她們架走分開。


  越綾已經聽不到鴇媽諂媚的在說些什麽了,任她用熱切的眼光貪婪的打量著自己。


  如果這就是命運,那她是時候認命了。


  她甚至在想,如果早一點認命,也許十三娘就不會死了。


  姑娘們說,身體是她們青樓女子的唯一武器,她覺得她們說得對。


  瞧瞧鴇媽給她精心布置的寢房。


  珍珠簾幕水晶燈,沉香木闊床屬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著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疊著玉帶疊羅衾。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隻覺溫潤,竟是以藍田暖玉鑿成,果如步步生蓮一般!

  可鴇媽越是這樣待她好,姑娘們的臉色就越是難看起來。


  剛回來時,幾個衝動的姑娘還來扇她的巴掌,她也不解釋的默默受了,臉腫得沒個十天半月都消下不去,所幸掛牌之前還需要時間調教,鴇媽氣歸氣,卻沒撒出來,隻得又去後院轉了一圈,為難了下人,氣順了後又來寶貝般的哄著越綾。


  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去了青斑,收拾打扮起來還算好看。


  瞧,做一個世人眼中的自己,要比做一個真實的自己,容易多了。


  還有幾日就掛牌了,姑娘們好像想通了似的,不再對他冷臉了,和從前一般的對著她笑。


  隻是有時候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總是安撫她們說“我沒關係的。”


  然後她們說“你馬上就要做這籠中鳥了,在此之前,再出去看一看吧。”


  她剛想說不用了,便聽到她們又補道“再順便帶一盒我最喜歡吃的桂花糕,城東盡頭那家,有點遠,辛苦你了。”


  鴇媽看她看得緊,以為姑娘們拿她撒氣,故意折騰她,也不想摻和她們之間的感情糾葛,便派了兩個人手跟著她,由著她去了。


  剛提上桂花糕,便聽到人群騷動,像是在說西岸走水了。


  越綾心裏莫名不安,丟掉帷帽,看著天邊滾滾濃煙,不由發足狂奔起來。


  到底還是晚了。


  往日正紅的朱漆大門倒了,金絲楠木匾額倒還是往日的黑色,隻是被燒得殘缺斑駁,依稀可見上麵曾書“風月間”三個大字。


  官府來了人,將她們擋在遠處。


  外麵的人圍觀驚歎,裏麵的人鬼哭狼嚎。


  突然一聲琵琶聲起,切切嘈嘈的響起了許多樂器的聲音。


  然後似有人起了調,幽幽唱了起來。


  人群立馬慌亂起來,紛紛奔告大喊“鬧鬼了!鬧鬼了!燒死的紅塵女來索命了!”


  奇怪的是,越綾卻聽得很是清楚。


  她分明聽到有人在喊“阿綾,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阿綾,別回頭,向前走!”


  到了最後,如她反複夢魘的那般,千言萬語匯成一句“阿綾,快跑!”


  跑?可跑去哪裏?

  樓塌了,家沒了。


  上天從小就愛跟她反著來,她每每指著那些恩愛的夫妻,說上一句羨慕,第二天那兩口子便要開始吵架,樓裏的姑娘們聽了這事,就捧著手裏的話本,笑道“那這話本可就不能再借給你,我怕你看了,好不容易在一起的小情人又得分開了!”


  所以,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才終於害死了她們?

  一定是這樣的,都是因為她!

  她剛決定保護她們,她們就死了!


  從小到大都是這般,隻要是她喜歡的,必將被摧毀!隻要是她害怕的,必然會發生!


  越綾腦子嗡嗡作響,她忽然聽不見世間的聲音,她隻聽見心裏有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一會兒換成樓裏各個姑娘的,一會兒換成自己的。


  她們都在聲嘶力竭的喊“阿綾,快跑!”


  於是越綾渾渾噩噩的推開人群,跑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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