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越不過的劫(上)
楊柳拂麵,說不盡的春意來襲。
河岸邊的高樓上,絲竹聲樂從未停止過。
紅袖招來招去,扇麵上的伶人喜笑顏開。
夕陽剛下,便有人迎著落霞,成雙成對的泛舟遊湖。
散發著無限香氣,引得人流連忘返,此地紅牆黃瓦,聲色犬馬,便是城裏最大的青樓。
進了門,入眼便是無數垂落的布幔,偶爾會有舞女從上滑落,咯咯嬌笑著落入客人的懷裏;有的則用它們擋著半邊臉,媚眼如絲的勾著那些醉酒的客人,他們在這裏追逐嬉鬧,毫無秩序可言。
人性一旦得到釋放,便像野獸般狂歡縱欲,隻要銀子揮灑得夠多,就能在這裏暢遊無阻。
樓很高,四四方方的一層,越往上走,就越花錢。
當然,上麵的姑娘也會更好——既能陪你褻玩,也能和你對詩。
早些年樓裏還有些賣藝不賣身的伶人出沒,奈不住鴇媽厲害,在這樣縱情聲色的環境裏,慢慢的磨去了她們的性子,最後一伸手,將她們拉入了這個大染缸。
越綾的母親便是如此。
隻可惜她到底半路出家,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樓裏的姑娘就算是動了真情,也決計不會為人生下孩子,她們愛人之前都先愛自己,生孩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事,就算不死,身體也會加速老去,那不是砸自己的飯碗嗎?
可越綾的母親本就不稀罕這飯碗。
她還記得少女時的憧憬,她相信了一個男人的誓言,卻不知他隻是苦於無後,找她借腹生子。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與她不對付,生產那天,孩子竟然是腳先出來的!穩婆早已得了吩咐,幹脆拖出下半身一看,是個女孩!當下守在外麵的男人不幹了,卻猶不死心,袖口捂住口鼻跑了進來,親自確認了嬰孩的性別,氣惱之下極盡侮辱之詞,撂下一句“萬人騎的玩意兒,誰知道是誰的種!”便怒氣洶洶的離去了。
海誓山盟言猶在耳,戀人卻驟然變臉,她悲憤交加,傷心欲絕,再加上胎位不正,竟就此難產而去!
鴇媽快速的收拾了這一切,盯著這個意外活下來的孩子,她正打算將她沉塘溺死以儆效尤,卻不料樓裏的姑娘們紛紛下跪求情。
她想了想,法不責眾,更何況,這事處理好了也是個籠絡人心的機會,顯得她多麽仁慈寬厚,日後教養就更容易。如此,她便由著她們求了幾回,這才不情不願的答應下來。
偌大個樓子,養個孩子倒是不成問題,瞧這模樣,指不定長大了也能幫忙賺錢。
鴇媽打好算盤,麵上卻不露絲毫情緒,因著這事,便是對她們苛刻幾分,她們竟然也毫無怨言。
其實,這樓裏的姑娘們平素交情並不深厚,所以她想不明白,為何告訴她們,樓裏不會出一分錢養這個孩子,要養就要她們自掏腰包時,姑娘們個個笑得像是見了金主似的。
她不明白是因為早年她曾嫁過人,也有過孩子,而樓裏的姑娘卻知道,自己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
是以,她們願意將這個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來撫養。
為了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她們整天不是翻書釋義,就是神思恍惚苦思冥想,卻仍各持己見,僵持不下。
這嚴重影響了她們接客的質量,所以鴇媽將扇子一搖,一錘定音。
她瞪著一眾姑娘振振有詞“她娘就是個樂伶,不叫樂伶叫什麽,起碼叫她知道自己的根是個什麽德行。”
“……”眾姑娘覺得她十分的沒有文化,無奈這個地方她說了算,她們敢怒不敢言。
不過,樓子裏的姑娘迎來送往,最是懂得變通,她們商量之下,決定偷換概念,采用“同音不同字”的方式命名。
“願她未來有翻山越嶺的勇氣和……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便叫她越綾吧。”
眾姑娘撫掌相和,此後,未長大成人的越綾,便成了樓裏的粗使丫頭。
雖然總受著這樣那樣的苛待和壓迫,雖然總有不吃飯不休息也幹不完的活,但在樓裏姑娘們的照料下,她還是一天天順利的長大著。
隻是不知上天對她有了什麽安排或考驗,她從小的運氣就不太好。
不管遇到什麽糾紛,哪怕隻是路過,但凡她在場,那就是她做的。
人們知道她是青樓裏的人,便常常指著她的鼻子,一邊罵著“賤蹄子”,一邊感到晦氣的朝她吐口水。
那模樣,好像出身青樓的人,就是這世間最渾濁不堪的低賤東西。
越綾看著那一張張逼近她的臉,那些人眉尾翹到了頭頂,眼裏的嫌惡不加一絲掩飾,嘴唇快速張合著,惡毒的話語像源源不斷的山洪,連帶著臉上的肉也隨著怒氣顫動起來,她甚至看到了他們的牙齒!仿佛流著涎,閃著吞噬的寒光。
她想,如果她是獵物的話,現在已經被撕碎了吧。
可是,她根本沒有做過什麽偷竊之事,也沒有勾引什麽有錢的老爺,明明受害的是自己啊!
所以,她奮起反抗,她大聲喊道“不是我做的,我沒有做過!你們不信就和我去見官!”
然後,她聽見他們停止了謾罵,笑了起來。
“喲,賤蹄子要見官呢!官家可不吃你們秦樓楚館那一套!”
“見官好啊,我倒要聽官家說說,你們這些狐媚子總是破壞別人的家庭是個什麽道理!”
“隻怕官老爺沒我們這麽好說話,到時候就不是挨頓打這麽簡單,像你這樣的髒汙之人,怕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她在這些嘲笑聲中漸漸明白過來,原來大家恨的不是她,恨的隻是青樓的存在。
男的恨自己沒有銀錢,過不起那種紙醉金迷的縱欲生活,女的則恨樓裏的姑娘年輕貌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勾得枕邊人心猿意馬,不安於室。
她想明白了,也就不再解釋了,奇怪的是,她不解釋,人們也不把她扭送見官,隻一味的謾罵唾棄,拳打腳踢。
原來反抗會得來更多的侮辱和輕賤,認下隻會得來一頓打啊。
於是,她將臉埋起來,挨完打回了樓裏,裝作無事一般。
不是她不想告訴樓裏的姑娘,隻要一看到她們疲累的樣子,她就什麽都說不出來。
可就算如此,附近的人還是不肯放過她。
逮著機會諷刺羞辱她幾句還不算,他們竟然還放狗咬她!回去之後,衣裙破了,鞋子丟了,又得挨管事的一頓責打。
有一回實在是說得極為難聽了,她終於忍不住反駁道“我不叫賤蹄子,我也不叫小樂伶,我叫越綾,越是翻山越嶺的越,綾是綾羅綢緞的綾。”
“喲,說你是樂伶生的雜種還不高興了?甭管你那野爹是誰,你娘是樂伶總是沒錯的吧?說起來,她當年的彈唱確是極好的,你卻不知道,她在床上唱得更好哩!”
越綾聽了這誅心之言,氣得全身發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該要怎麽辯駁,說自己不是雜種嗎?可爹爹是誰她確實不知,說娘不是那彈唱的樂伶嗎?可她是!她就是一個賣藝也賣身的樂伶!
她一時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叫越綾?!這跟叫樂伶有什麽區別?!
樓裏的姑娘對她像娘親一樣的好,卻為什麽要替她取這樣的名字?!
還有這些鄰裏的人,她與他們無冤無仇,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自己?!
她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暗。
她不由想,這就是她的未來嗎?
她卻不知,這些人正是因為不敢去樓裏鬧事,才將滿腔怨憤都發泄在她的身上!
當她再次醒來,看見了十三娘關切的臉龐,這才終於忍不住的抱著她哭了起來。
十三娘就歎氣,“你受了委屈,怎麽不和我們說呢?”
“十三……娘。”
十三娘聽了這聲“娘”,眼裏含著淚,口裏不斷的說著些安慰的話,越綾卻什麽都不回答,隻是不斷的哭泣——她多麽想隻叫“娘”啊。
但鴇媽是不可能讓她把樓裏的姑娘喚作“娘親”的,她們想來想去,便按著年紀排序,末尾帶上一個“娘”字,姑娘的“娘”和娘親的“娘”是一個字,鴇媽也挑不出什麽錯來,但越綾叫的是什麽意思,她們都明白。
眼前照料她的這位,就排在了十三的位置。
十三娘什麽都不問,在偷偷照顧她的時間裏,她就弄清楚了原委。
所以她隻是拍著她的肩,安撫道“別怕,一切都解決好了。”
那時她不知十三娘是如何解決的,但此後再出門,鄰裏確實不敢大張旗鼓的欺辱她了,麵上見了她即便是再厭惡也隻是將口水吐在地上,然後側過臉去。
她心裏感激,笨拙的繡了個布荷包,繡了好久,才終於送給了她。
當晚起夜,她又看見了她的荷包,哦,不,是戴著荷包的十三娘。
看她隨身攜帶,想來是極為喜歡的,她不免有些高興,又有些疑惑。
十三娘半夜穿著披風是要去哪裏?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看見她一路極為小心隱蔽,最後在一個房間麵前站定,四處張望了一番,然後一個男人在她胸上一抓,將人拽了進去。
這裏都是樓裏打手護院住的房間,院子就在她們幹粗活的下人旁邊。
越綾再三確認,那是護院管事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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