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真實的夢
琴難斜睨著一身紅衣的桃枝枝“別人大婚,你穿得一身紅,怎麽,是要搶親嗎?”
“巧合巧合,我昨天閑逛的時候買的,這不為了增添點喜氣嘛!”
琴難不說話,彎著眼睛無聲的笑,很是揶揄的看著她。
園子裏賓客滿桌,桃枝枝轉過臉去,覺得後腦勺快被某人的嘲笑灼穿了,便站起來身來,望了一圈,指著東西兩個方向的兩桌客人“你瞧,她們不也穿紅戴綠嘛!”
琴難和道人順著她點過去的方向定睛一瞧,那倆著紅衣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蛇妖和花妖。
“……”桃枝枝看他們神色有異,抹了抹眼睛,仔細一瞧,連忙坐了下來,不吭聲了。
琴難笑了起來“真是巧合啊~”
“……”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頓調笑,桃枝枝紅了臉,坐不住了,嚷嚷著要去催菜,離了席。
民間常說,嗩呐一吹,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道人環顧一周,人人臉上帶著笑意,是為喜。
再看兩個為情所困的妖精,臉上一派淒然,又為悲。
這一下,倒是都占了個齊全。
眼看到了拜堂的時間了,桃枝枝仍不見回來,道人不禁皺起了眉頭。
城主一身喜袍也掩不住身上的清冷,像幅孤獨又精美的畫,他站在那裏,瞧著園口,該說的場麵話那是一句也不說。
“哼,莽夫!”
道人聽見了琴難這一句,心裏越發覺得疑惑。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城主也不找琴難看病了,琴難也不往城主麵前湊了,兩個人像是從朋友做回了陌生人一般。
更奇怪的是,桃枝枝在的時候,城主總是悄悄看她,不是那種詭異的熱切眼神,而是一種淡淡的眷戀。
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桃枝枝不在的時候,他便肆無忌憚的打量自己,好像在思考著什麽。
這除了讓道人覺得他脾性越發古怪之外,幾乎是一頭霧水。
“呸,虛偽!”
琴難又吐出一句簡短的三字評語,生生將道人拉回了現實。
他扭頭去看,原來是戴著蓋頭的新娘,自己從園口一步步走了進來。
明明喜娘丫鬟什麽的一個也沒有,蓋著蓋頭的新娘卻走得筆直——朝著城主的方向。
道人連忙去看蛇妖和花妖,兩個人都呆呆的坐在原位,那這個新娘是從哪裏來的?!
仿佛為了解開他的疑惑,一陣妖風刮過,新娘頭上的紅蓋頭隨風而落。
花瓣臉,秋水瞳,遠山眉,櫻桃嘴。
唇上口脂如血,一身環佩叮當作響,她卻兩眼發直,了無生息一般。
那人正是去而未返的桃枝枝!
未曾想,一貫嬌俏可愛的她也有如此明豔動人的時候!
四周鴉雀無聲,靜得仿佛不是那個聒噪的人間。
滿座賓客也換了畫風,盡皆沉默凝望,猶如永世追日的葵花。
突然嗩呐又起,乍出道人一身寒毛,他回過神來,忙從袖中摸出一張符咒,還沒捏訣,便被琴難一把拉住“她沒事。”
說完往他眼前一揮袖,道人閉了閉眼,再睜開,這才發現,滿堂賓客盡皆透明,什麽人來人往,喝彩歡暢,不過隻是一場幻象!
道人環顧一周,心下茫然,難道這場大婚隻有他們幾個參與,並且這裏的一切都是幻境?
“不是,”琴難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臉上仍然掛著那個從一而終的嘲諷笑容“除了不相幹的凡人,這裏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是呢,有人偏又想在真實的世界裏做一場白日夢。”
誰想做夢?為何會是白日夢?
道人在心裏輕輕的問了一句,心的回答卻是一股酸楚——在人間苦苦尋覓的自己,又何嚐不是在真實的世界裏做夢呢?!
明知道那個人在天上,明知道自己無法成仙,為什麽還是不願意放棄?
因為神仙也是會下凡的,身邊不就有一個嗎?說不得也會這樣碰見她呢?
這樣的僥幸心理,其實和做夢沒有什麽區別。
琴難卻不知道自己冷嘲熱諷的一句話讓道人想了許多,他沒再過多解釋,隻冷眼瞧著這“熱鬧”的假象,突然不大願意如某人願似的,抬手施法撤去了幻象,四周賓客頓時消失,一場熱鬧的喜宴在冬日裏快速的蕭條起來,變得有幾分淒絕。
他這邊做了小動作,城主卻看也未看他一眼,也不同他計較,隻看著一步步向他靠近的,他的新娘。
他想,原來成親的感覺是這樣。
他有幾分欣喜、憧憬、緊張,又有幾分惴惴不安。
畢竟,這是偷來的一段。
但也足夠了,他原本從不叫自己生出些無法實現的,莫名的期望。
甚至他從來沒有表現出過一絲向往。
卻在這一下,全部得到了滿足。
在得到滿足的這一刻,他才明白過來,原來在他心裏最隱秘的地方,他是這樣期盼過的。
什麽神塚,什麽使命,什麽秩序,什麽天道,在此時此刻他的眼裏,都化作冬日裏光禿禿樹枝上的最後一片落葉——它終於還是被凜冽的冬風刮落。
落葉歸根後,他覺得歡喜極了,臉上的清冷神色再也繃不住。
萬裏冰封一朝破滅,暖陽灑下一片光輝,他笑得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
原來笑,不隻是跟嘴有關,它由心起,帶著五官,一起盛放——是朵花的形狀。
笑顏如花便是這樣來的吧。
他這一笑,琴難都不由眼神一閃。
無怪乎城主拈花一笑,不但引得百姓爭相入駐,更讓兩妖爭鬥不休。
走心的笑容總是特別有感染力,看著這樣的城主,連對美色無動於衷的道人,也不禁想起一個叫“傾國傾城”的詞來。
不對,這個詞是用來形容女人的……
也不對,其實是用來形容美人的,但美人也沒說不能是男人……
不不不,還是不對……
道人淩亂了片刻,得出了結論“不對,他不是城主。”
琴難掃了他一眼,給了個“你怎麽才發現”的眼神。
但要認真說起來,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確定這城主是何時變成了戰神的。
不錯,眼下這個喜形於色的新郎倌正是步霄。
他原本在故淵頭上好好的當著金烏,卻不守鳥的本分,不但左右他們前行的方向,更是直接讓他們跟在桃枝枝的身後打轉。
故淵當然不幹,他本是來給心月當人生導師的,那廂還沒從牛角尖鑽出來呢,他哪有心思幫他看姑娘,兩人便爭論起來。
步霄說“左右你也沒有正事,我待兩日就回去了。”
故淵大喊“上個月你也是這麽說的!我怎麽就沒有正事了?”
步霄認真的想了想“你是說帶心月來凡間尋她主人的事?還是你怕司命星君將心月要走,躲來人間的事?又或者隻是打著各種幌子在人間吃喝玩樂而已?”
“……”故淵扇子都快搖爛了“不帶這麽揭短的!你看看我,一樁樁,一件件,哪個是我自願的?!我不也是沒有辦法嘛!”
“你曾說為心月排星算過,來凡間尋主或有機緣,此事是真是假?”
步霄聽見自己的聲音,愣了愣,自己明明沒有說話啊,剛想出聲提醒,卻已晚了,故淵已經快嘴的回了“這怎麽可能是真的啊?!她那主人都魂飛魄散多少年了?!別說拿星辰算,拿他遺物算都算不出來!可我要不這麽說,她人都不跟我走,我怎麽帶她散心遺忘呢?!”
“原來如此。”
故淵突然聽見心月的聲音,嚇了一跳,忙回頭一看,她果然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手指猶自停留在喉嚨間,帶著一星半點術法消失的痕跡,正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故淵向來聰慧,立馬看向步霄,後者衝他搖了搖頭,又攤了攤手,便化作金烏飛走了。
“……”
步霄離開的時候,隻聽得故淵蒼白的說了一聲“聽我解釋”,他便知道,他再也無法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窺探桃枝枝了。
既然如此,回天之前,便偷偷再去看她一眼吧。
這樣想著,他便來到了意城,自然也看到了黑氣和環日。
因神仙不得無由幹涉人間事,他便顧不上去見桃枝枝,立即回天去了一趟天府宮。
果然一問之下,司命星君便告訴他,那個花妖並非凡人,乃是曆劫的浴日神女,既為曆劫,需得她自己勘破情劫,旁人不能相助。
況且,神女之所以會有這一遭,說來也與步霄有關。
她的神職本來便與太陽烏相關,因步霄癡迷各種神武,一旦得了好的材料,便三天兩頭的拿去太陽神池煉化,他一門心思撲在神器上,竟從來不曾注意到那裏還住了個神女。
或許是他容色過人,叫人難以忘懷,又或許是專注認真的男人最有魅力,總之長期下來,神女單方麵的熟悉了他,故而生出了仰慕之情。
後來眾劍靈害怕失寵,鬧了幾回,尤其是魚腸,總嫌自己短小,想回爐重造,步霄怕他真的想不開趁著自己煉化其他神器的時候跳進太陽神池,便消停了一陣,轉而外出打架保持戰意。
但正如“我永遠在你看不見我的時候最愛你”,他不去,神女的情意兀自到達了巔峰,終於生出了執念,本來她待的地方極熱,一般神仙沒事都不去她那裏,這事她不說便沒人知道,但她卻想借著額上朱砂,叫他知道她的存在。
可惜的是,她下界曆劫的時候,步霄也正好拿了命格牌去人間度化七世怨侶。
她在人間兜兜轉轉,去點化的神仙來了一波又一波,盡皆無用。
司命星君無法,隻得去戰神殿取了根步霄的頭發,將它化進命格裏,變成了意城的城主。
是以,城主長得才跟步霄如此相像。
既有如此淵源,步霄願意入世助神女曆劫,也算不得是幹預人間——正如從前故淵上神去點化雲錦仙子一般。
但這回,司命星君卻說了,能去是能去,但不能親自去,也不能做自己。
步霄微微一笑,也不多問“無妨,此事我擅長。”
司命星君一愣,人都走遠了,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他擅長是什麽意思,不由歎了一歎。
故此,步霄便在戰神殿打坐,並分出一絲自己的神識入了城主肉身。
未曾想,肉身裏的魂魄本就亂得很,他又要來靈台分一份清明,這具肉身眼看已經不能承受,他便在頭疼之餘,將蛇妖那半魂扔了出去。
才適應了兩日,好不容易立住了人設,便遇到琴難夜半尋他說話,他二話不說,扯出結界,用拳頭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份。
琴難從來都是個聰明人,知道步霄這番打鬥是威懾也是告訴他來的不是本尊,既然如此,他若是敢輕舉妄動,隻怕本尊立馬有了理由衝殺下來,不依不饒。
左右爭鬥無用,琴難本也懶得與他較勁,兩人便都省了力氣。
卻不想這力氣省得倒好,省到步霄自己動手,把桃枝枝弄成了新娘,還想來一出拜堂成親。
琴難如此作想,卻不知桃枝枝受困於法術,並不是步霄動的手腳。
自道人用符術壞了後山風水後,蛇妖煉魂療傷進行得不是很順利,她本想換個地方重新來過,於是進城去找琴難給她重新做個法陣,可不想竟遭到了拒絕。
憤恨之下,她又巧合間聞到了桃枝枝身上的仙澤,看見她對城主沒什麽防備,還召之即來,便幹脆施法幫助自己那半魂奪了城主肉身的主權,想以此尋機偷些仙元。
不料到底還是被琴難發現了,雖然得了場警告,她卻仍不死心,一邊操縱著城主繼續舉行大婚,一邊又在喜服上種下了控製法咒。
眼見著桃枝枝幫忙試完了喜服,她還暗暗嘲笑過這個蠢神仙,法咒加身竟然猶自不覺,果是被美色所惑,不然臉上怎會帶著羞怯又真切的喜悅,即便自己走了也半天不想脫下喜服,還時不時的發愣呢?
蛇妖自覺大功告成。隻待洞房之時,吸取仙澤,重塑法身,便再也無需求那琴難。
她不敢長時間的操控城主肉身,生怕琴難看出點什麽,便時不時的出現一二,這才使得城主脾性難測,喜怒無常。
即便這樣,讓桃枝枝試喜服一事不知怎的還是觸怒了他,琴難將後山陣法毀壞前,蛇妖早已望風而逃,但她知道其實躲避無用,他要找始終能找來,但他卻並未尋來,蛇妖想起留在城主肉身裏的半魂,正擔驚受怕,那半魂卻突然回到了自己體內!
她知道,她之所以能“死而複生”的走到今天,全靠琴難的幫助!而今他將這半魂丟棄,隻能說明,他是徹底的放棄了自己!同時,她再也無法控製城主的肉身和所思所想!
但好歹他並未將遮天蔽日的法器收回,環日當空下,陰雲尚在,她還有機會!這樣想著,她便隨便尋了個凡人附身遮掩,入了這城主府。
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此刻眼見著新娘走到了新郎身邊,兩廂執手對望,就要一同入室拜堂!此情此景,是何等的似曾相識!
不,這本就是她的奪命夢魘!而這一次,明明是她自己求來的心願,她怎能就這樣眼巴巴的當一個看客!
一時間,怨氣爬滿了她的臉。
什麽謀劃,什麽仙元,什麽法身,她統統都不想要了。
她似乎到了此刻才想起自己因何而死。
那時的自己不就是隻能這樣無能為力的看著嗎?她怨她恨她不甘心,她的愛並不比誰的少,憑什麽就是得不到?!
自己舍棄了肉身,舍棄了修行,弄得妖不妖,鬼不鬼的樣子,為的是什麽?!為的難道就是再一次的看著他們拜堂成親、出雙入對嗎?!
從前的自己好歹還有一條命可以搏,現在呢?現在剩了什麽?
不管剩了什麽,哪怕隻有一魂一魄,得不到的愛情也絕不拱手讓予他人!
戾氣暴漲,綠光一閃,蛇妖不再多想,從凡身上鑽出,楊起利爪,朝著一對新人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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