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真意

  紫宸殿裏一切如常, 仍是不多的裝飾,入殿後視線就不自覺地被皇帝座案吸引,兩側空曠, 風穿窗而過,顯得冷清而肅穆, 莊嚴得讓人忍不住想要垂首。年輕的皇帝也仍是低著頭翻看攤在案上的折子,指腹有意無意地撫過上邊的字跡, 聽見殿外的通報也不開腔,直到看完手頭的奏章才稍稍抬頭。


  “臣恭請陛下聖安。”崔雲棲抓住這一瞬的機會,立即彎腰行禮。


  然而李齊慎既沒賜座, 連句約定俗成的“朕躬安”都不給他, 隻問:“南詔狀況如何?”


  “便如往常,無有不同。雲珠夫人已收到陛下親信,不通文字, 不便回信, 托臣向陛下致以歉意, 誠祝陛下萬世榮光。”崔雲棲順勢直起腰身,頭微微垂著,是良臣該有的低眉順眼,“贈禮隨回程而來, 若是手腳快些, 應當已入庫了。”


  “天下哪兒有什麽萬世榮光。”李齊慎低聲說了一句, 又問,“照這麽說,先前長安城裏的教徒,與南詔無關?”


  “即使在南詔,缺月教也是邪教, 曾傷信徒無數,又縱信徒傷無辜人無數。若說天下最警惕的地方,恐怕正是南詔。”崔雲棲回答,“且據臣猜測,隱藏在長安城裏的,恐怕也不是缺月教,多半是借個名頭罷了。”


  這倒是和大理寺出來的結果差不多,李齊慎沉吟片刻,信手合上折子丟在一邊,整個人往後一靠,問出的話就如姿勢一樣陡然輕鬆,近乎鬆懈:“南詔好玩嗎?”


  崔雲棲略略一怔,詫異地看了李齊慎一眼,旋即垂下眼簾,輕輕搖頭:“不好說。”


  他頓了頓,“與長安城相較,南詔濕熱而多蚊蟲,苗人粗俗而善蠱毒,但於臣而言,總歸是幼時久居的地方。若論故鄉,當屬南詔。”


  “既是故鄉,怎麽不借機留下來?”


  崔雲棲再次搖頭:“臣視南詔如故鄉,長公主卻不是啊。”


  “原來如此。”李齊慎輕聲感慨。


  崔雲棲終於抬頭,在皇帝臉上看到了和那個雷雨夜如出一轍的神情。


  當時他以為必死無疑,低頭認了,李齊慎卻完全沒有要借勢發作的跡象,反而坐了回去,神色安然平和,眉眼間隱隱有戲謔的意思。他靠著扶手:“那崔卿就想想,如今有人彈劾,崔卿該如何?”


  崔雲棲沉默片刻,抬頭發問:“陛下可知如今宮中,最烈的毒當是哪種?”


  雙方隔著皇座與地麵之間的高低落差對視,那一瞬間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東西,也在那一瞬間一拍即合。


  一個要在長安城裏廣泛交遊如日中天的長公主知道天威難測,雷霆雨露,剪去她過分繁盛的枝芽,不敢有再向上的念頭。


  一個要糾纏不清卻又心思別扭的女孩明白她不想失去,要她於生死間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崔雲棲就這麽成了開國以來第一個睡在棺中出使南詔的使臣,知道他在棺中的隻有寥寥數人,任他出使的字跡卻落在聖旨上。一道聖旨,騙天下人,也騙李殊檀。


  “彈劾你的人如今都是死人,按照約定,你與昭臨的婚儀也已由禮部準備了。”李齊慎終於問到了重中之重,“打算什麽時候去向她提親?”


  崔雲棲想了想,謹慎地答:“但憑陛下下旨。”


  “那就由太史局占卜個成婚的好日子,往前推算出時日下旨。”李齊慎慢吞吞地坐起來,“回去吧。”


  “是。”崔雲棲小小地鬆了口氣,再度行禮,轉身往外走。


  走出幾步,身後忽然響起李齊慎的聲音:“崔卿。”


  崔雲棲止步,緩緩轉身。


  座上的皇帝垂眸注視著他,神色肅穆,語氣輕而緩:“夫妻間不論君臣,但昭臨再不濟,也是隴西李氏的女兒,是天下人的長公主。”


  李齊慎是在警告他,告訴他李殊檀是金尊玉貴的長公主,但凡他在接下來漫長的後半生中行差踏錯一步,無論是李殊檀還是李齊慎,都能輕而易舉地要他的性命。


  這是皇帝對朝臣的警告,也是兄長對將來的妹婿的警告,懷著兄長對幼妹的深切感情,但一杯醉骨之後,李齊慎終其一生不可能再靠近李殊檀。


  此時還不到午時,日頭漸漸往中天攀升,帝王南麵而王,紫宸殿坐北朝南,照進殿裏的太陽正好照到皇座之前,殿門兩側一扇扇的窗同樣透過陽光,在地上落出一條條的豎影。年輕的皇帝端坐在皇座上,冷麗肅穆威儀具足,照到座案前的太陽托舉出他應有的威嚴,兩側交錯的影子卻如牢籠。


  這是天下最尊貴的人,盤踞在整個帝國的頂端俯瞰天下,可於他而言便如牢籠,在皇座上的從來都是孤家寡人。


  崔雲棲無聲地歎息,第一次真情實意地彎腰,頭壓得和袖口齊平:“臣明白。”


  李齊慎閉了閉眼。


  “臣告退。”崔雲棲行足一禮該有的時間,再度直起腰,轉身往外走,這次行色匆匆,再沒有回頭。


  他前腳邁出殿門,後腳被趕出殿外的掌案太監進殿,朝外看看崔雲棲的背影,再看看座上的李齊慎:“陛下?”


  “先前暫且擱置的折子呢?”李齊慎說,“都拿過來吧。”


  **

  有先前夜召賜毒的前車之鑒,這回崔雲棲再入大明宮,李殊檀怎麽會不擔心,她在公主府內守到午後,派去打探消息的仆役才急匆匆地趕來,說崔雲棲安然無恙地出宮,回大理寺去了。李殊檀這才驟然鬆了口氣。


  之後便如往常,李殊檀收了性子,不再宴遊,隻在府裏種花養草,偶爾挽起袖子,像還在豐州時那樣做些簡單的木匠活。崔雲棲則還在大理寺,忙時焦頭爛額,走路都覺得卷宗打腳,閑時又能來公主府,順道替李殊檀帶一包路上買的糖梅子。


  直到十月初,正是太史局占卜出的吉日,賜婚的聖旨毫無征兆地落到了她頭上。


  緊接著公主府自發地忙起來,布置新房、準備嫁妝,忙得井然有序自立自強,完全不需要李殊檀這個即將出嫁的長公主。


  一片井井有條的忙碌景象中,李殊檀一臉茫然:“那我該做什麽?”


  “殿下隻要好好養著就行啦!”垂珠笑眯眯地遞上溫熱的棗茶,手上的團扇貼心地替她扇風,“奴婢等著看殿下穿嫁衣呢,殿下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新娘!”


  李殊檀茫然地應聲,茫然地過了幾天,茫然地到了婚禮當天,被尚服局的女官按在鏡前梳妝打扮,她才想起來到底是哪兒不對勁。


  分明是成婚這樣的大事,相隔時間也不長,她才不信崔雲棲也不知情,可他偏偏一個字都不肯透露,裝得好像壓根不知道這回事。


  李殊檀越想越氣,忍不住狠狠一咬牙,頭順勢往下微微一低。


  “別動呀!”身後拿著梳子的人一聲出口,邊上的宮人立即小心地伸手,托著李殊檀的下頜讓她再度抬頭麵對銅鏡。


  “在梳頭發呢,你一動,發絲會扯下來。”謝忘之確保梳齒上沒纏上頭發,繼續往下梳,小巧的梳子卡在柔順的發間,直直地梳到尾。


  李殊檀當即乖乖坐直,一動也不敢動。


  按規矩,就算已在宮外建府,出嫁也得從宮裏出去,替李殊檀梳發的娘家人自然是謝忘之。她梳順長發,把梳子交給等著接手的女官:“有時候想想,時間過得真快啊,殿下也要出嫁了。”


  她一挪,銅鏡裏就照出她的側影,李殊檀盯著鏡中略微顯出輪廓的腹部看了一會兒,愧疚地移開視線:“嗯。說是出嫁,其實還是在公主府,也不影響什麽……倒也沒有那麽多感慨。”


  “總有些不一樣的。我那時也覺得嫁給你阿兄也沒什麽不同,等真的嫁了,才知道要想的事情和出嫁前不一樣。”謝忘之輕輕搖頭,“不提這個,我記得你曾同我說過喜歡崔郎君,如今果真是嫁他,想來也是讓人羨慕的良緣。”


  “或許吧。”李殊檀沒好意思認,任由女官在盤起的長發上左右插上長簪,再在臉上塗抹脂粉,“那嫂嫂當時嫁給我阿兄,想的是什麽呢?”


  “什麽都沒想。”


  “嗯?”


  “那時長安城外的叛軍剛退,長寧遠去回紇,宮裏什麽都拿不出來,你阿兄給我的聘禮還是借來的。”謝忘之回想起當時的寒酸也想笑,於是她真的笑了一下,從女官手裏接了最後一枚發飾別在李殊檀發上,“可既是真心喜歡,哪怕他指著今夜明月江上春風做聘禮,我也會嫁的。”


  李殊檀被這句話激得心頭一跳,半晌,隻垂下眼簾:“……嗯。”


  “好了。”負責上妝的女官收手,把鏡子往前挪了挪,“殿下看看?”


  李殊檀抬眼,在鏡中看見自己,一身嫁衣,眉間一點丹紅的花鈿,雍容得再看不出當年幹瘦的樣子。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團扇:“可以。”


  “是。”女官應聲,等李殊檀起身,左右護著她往門外走。


  嫁衣拖遝,所幸地上早已鋪好了寓意子孫百代的袋子,李殊檀踩在袋子鋪成的長路上,拖著長長的裙擺往前,路兩側站著一溜的宮人,都來自鳳陽閣,從未服侍過這位長公主,卻要按規矩為她送嫁。


  往前是長長的宮道,盡頭則是宮門,往後是特意布置過的鳳陽閣,李殊檀回頭看了一眼,一瞬有些恍惚。


  尚儀局的女官輕輕一扯她的袖口,壓低聲音:“殿下。”


  “我明白。”李殊檀轉回頭,繼續往前走。


  這是她最後要走的路,她知道等在盡頭的是誰,而等她登上前來迎接的車駕,就該與過去的自己訣別。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稍稍抬頭,挺直腰身,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她身後,謝忘之站在鳳陽閣門口,扭頭問剛繞到身邊的人:“你站在台上看了很久,不親自去送嫁嗎?”


  “不去。我怕她把我打回來。”李齊慎也低頭看她,“我都餓了,你怎麽隻想著伽羅?”


  這一句不知真假,偏偏他滿臉委屈,作勢要往謝忘之這邊倒。謝忘之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臉上,往反方向用力,戳得他重新站直:“行啦,既然不送,那就回去吧。我給你做點心吃。”


  李齊慎見好就收,護著謝忘之,一同往回走。


  在拐過鳳陽閣的瞬間,他回頭看了一眼,鋪著袋子的宮道筆直地通向前方,穿著嫁衣的女孩正越過第一道宮門。


  他無端地笑了笑,轉回頭,同樣繼續往前走。


  作者有話要說:到收尾階段啦,這本20萬字以內應該可以解決,長生和阿檀到底還是走了不一樣的路,各自有各自的幸福,這樣就好了,畢竟為君者合該是孤家寡人_(:з)∠)_

  鶴羽:阿爸欽定你是孤家寡人(……)

  長生:盒盒,我有老婆和兒子,將來還有女兒,你有嗎?


  鶴羽:你有病你找死.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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