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鷹營
吳夫人指的路挺好認,李殊檀懷藏腕帶,左拐右拐,就到了九郎暫居的茅屋。
茅屋前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一圈籬笆圍得嚴嚴實實,昨夜一場暴雨,裏邊倒不髒,隻有些難以避免的積水。九郎背對著籬笆門,正拿著個掃帚,一層層地把積水掃出去。
李殊檀看著那個背影,深吸一口氣,厲聲:“南營十四!”
“到!”九郎一個激靈,近乎本能地應聲,應完才覺得不對,緩緩轉身。
站在籬笆外的居然是個纖細的女孩,臉讓風凍得發紅,嘴唇緊抿,耳側的發絲在風中拂動,不斷擦過嘴角。她分明是秀美的長相,神色卻堅毅,恍惚有些像是寧王。
九郎覺得更不對,朝著李殊檀露出個馴良如同大狗的笑,但右手狀似無意地放在腰間,腰帶內側別著的正是兩枚暗器:“……小娘子是有事?”
“是。”李殊檀嚴肅地點頭,再開口時卻是回紇話,“你的擒拿術,是和高善言,高將軍學的吧?”
九郎按腰的手更緊,他看了看寂靜的四周,上前幾步,確保李殊檀在攻擊範圍內,才用回紇話回複:“你究竟是……?”
果真如此。
天德軍駐紮在豐州,臨近西域諸國,平常多有往來,雖不強求學當地的語言,但高昌手下的南軍十四營別稱鷹營,馴鷹通信,其中個個都精通西域諸國的語言,說起來能以假亂真。
李殊檀的回紇話是跟著瞎學的,並不很好,但她堅持著字正腔圓地說:“以前,高將軍養過一隻海東青,起名時,用的是他夫人的小字,叫作阿歡。被夫人知道,將軍還挨了打。後來那隻海東青壽終正寢,高將軍很難受,近年沒有養新的。”
“……是有這麽回事。”高昌不是多話的人,這種有點丟臉的私事隻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九郎能知道,也是因為他是十四營的校尉,和高昌喝酒時聽他說漏了嘴。
他意識到麵前這女孩和天德軍可能有密切的聯係,按在腰側的手不住輕顫,“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阿耶是寧王。”李殊檀一臉肅穆,後半句換成了長安官話,“我名為李殊檀。”
九郎一臉震驚,看著籬笆門外的女孩,眼瞳緊縮。
片刻後,他低低地說:“請進。”
李殊檀推開籬笆門。
暫住的茅屋大概是破舊閑置的,四壁和頂上的漏風處釘上木板填了茅草,勉強能遮風擋雨,但看著就是一股寒酸氣。
能到南十四營的都是精銳,如今卻淪落到這地方,李殊檀看了一圈,有些說不出的酸澀。她一轉身,正想寬慰,麵前的男人卻直直地跪下去,左膝點地,右手搭在膝上,向著她低頭。
“南軍十四營校尉,顧鴻,”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聽起來竟像是一絲哭腔,“拜見昭臨郡主殿下。”
“請起!”李殊檀要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嚇得跳起來了,“我不是來讓你跪我的。”
她不是做作的人,態度表得明確,但顧鴻沒起來,仍低著頭,語聲哽咽:“將軍他……我營無能,未能……”
李殊檀緩緩抓緊袖子。
軍中都以軍職稱呼,能讓顧鴻梗成這樣的將軍隻有一個,李殊檀記得寧王死於當年,以為能坦然接受,沒想到再從顧鴻嘴裏聽見,依舊是一股冷氣從脊骨竄起,整個人都微微打顫。
……她終歸是沒有阿耶了。
與她同出一姓的親人,稍親近些的隻剩下一個,卻坐在皇座上俯瞰天下,再不可能和往昔一般。
李殊檀強行定住心神,死死攥著袖口:“往事不可追……都過去了。請起,我有話想問。”
“是。”顧鴻頓了頓,利落地起身,緩了緩情緒,仍用回紇語,“您想問什麽?”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天德軍現在怎麽樣了?”
“我營為通信營,不曾直接參戰。當時一戰,叛軍潰退,我軍受命返城,高將軍命我等散入範陽一帶,以備不時之需。”顧鴻看出李殊檀學得生疏,特意放慢語速,“標下假扮流民,恰巧接近叛軍山營。”
“辛苦了。”不知顧鴻途中吃了多少苦,李殊檀油然生出股敬意,嚴肅地點頭,“天德軍現在是撤回長安城了嗎?”
“是。陛下親命,想來是要戍衛長安城。”
“也好。我阿兄肯定心裏有數,不會出錯的。”李殊檀接著問,“所以你現在,是在這附近刺探消息?”
“是。如今流箭在為平盧鎮軍傳信。”顧鴻答完,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李殊檀覺得怪異:“怎麽,你有話想說?”
顧鴻又沉默一會兒,點頭:“標下逾越。郡主為何在此?”
“原來是想問這個。”李殊檀沒什麽可回避的,坦然地把落入叛軍手中到現在的事捋順,精簡地往下講。
顧鴻的表情則隨著李殊檀的話變化,一開始還好,隻是緊皺眉頭,多是心痛自責,聽到她說在鶴羽身邊做侍女,他終於憋不住了,低頭遮掩苦澀的表情:“竟不知郡主受這等折磨,是我營失職……”
“要是鷹能把這消息傳出來,大概他們也知道了吧?”李殊檀反倒覺得慶幸,“那我應該早就死了,不如不知道。”
顧鴻沉默片刻,忽然抬頭,正色:“既然偶逢郡主,標下願帶郡主離開!”
李殊檀卻隻笑笑:“鎮上也有叛軍,北邊不平,你能帶我去哪裏,能走多遠?”
顧鴻沒法答話。他隻知道遵循軍令,還有對寧王的敬重,想著要把過去主將唯一的女兒帶出困局,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隱藏身份,最近都隻能到這裏,遑論帶著李殊檀。
他冷靜下來,閉了閉眼:“標下妄言了。”
“不提這個。總有辦法的,這次我還有想做的事,姑且不想死。”李殊檀不想糾纏這個話題,往懷裏一摸,把腕帶抽出來,換回長安官話,語氣輕鬆,“喏,這個,吳夫人拜托我送過來的。”
顧鴻雙手接過:“……這是?”
“算是致謝吧。記得幫吳夫人把麻煩事處理掉。”這個“處理”自然有別的意思,但李殊檀說得輕鬆自如,“我先回去了。”
“明白。”顧鴻點頭,“標下……”
“噓!”李殊檀突然抬手,豎起食指示意,“不許這麽自稱,我可不想被抓。你我相稱就好,其實以前也沒什麽人正經叫我的。”
顧鴻頓時有些尷尬,尷尬中又有一絲赧然,憋了半天,沒好意思直呼其名,猶豫著取了個折中的稱呼:“那……那我送娘子回去。”
李殊檀想了想:“在此之前,你的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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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了這麽一通,回吳夫人家附近時,天光大亮,日頭往天中偏去,明晃晃的陽光照到臉上,曬得李殊檀又有落淚的前兆,不得不半眯著眼睛,半躲在顧鴻後邊走。
光下的視野一片模糊,她先看見有個修長的影子靠在籬笆門邊,隨著走近,那個身影上一層層疊著的虛影淡化,仍看不清五官,但從身形推斷,正是鶴羽。
鶴羽穿著的還是借來的那身冬衣,發上連根發帶都沒有,恣肆地披在肩前身後,本是身利落的短褐,但外邊又加了件寬大的外衣,硬生生讓他穿出風流跌宕的感覺。
他斜倚著門,胸前抱臂,視線先落響李殊檀,轉一轉,又到了顧鴻臉上。
顧鴻直覺這個貌若好女的郎君不是什麽好人,往前一步,有意無意地改成庇護李殊檀的姿態。
鶴羽濃長的睫毛一掀,眉眼間陡然而生一股妖氣,瞥過顧鴻,閑閑地問李殊檀:“這是哪位?”
“哦,這個是……”李殊檀略作思索,謹慎地說,“是村裏的獵人,叫九郎,和吳夫人有點交情。吳夫人拜托我去送點東西,他怕我人生地不熟地遇上什麽麻煩,就送我回來。”
“原來如此。”鶴羽沒說不信,也沒說信,懶洋洋地一招手,“知道了,過來。”
李殊檀點頭,當即想過去,轉念又覺得該和顧鴻說一聲,一時就沒動。
她純粹是反應遲鈍,看在鶴羽眼裏就是躑躅,或許是睡眠不足,他突然生出些不該有的煩躁,皺了皺眉,打算直接把李殊檀拉到身邊。
而在他伸手的瞬間,顧鴻猛地出手,“啪”一聲,打偏了鶴羽的手臂。
作者有話要說:某被同款套路過終於隔著遙遙三千裏扳回一局的選手:(突然探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
醉鴿鴿:(冷酷無情按回去)雖然我確實喜歡這種土味劇情,但是不是你的片場莫得出場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