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泥水
天光熹微,偶有幾聲鳥鳴。
李殊檀顫著睫毛,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並不在濕冷的地上。
她睡相差,手腳肆意舒展,腦袋頂著牆,一床薄被胡亂地卷過腰際。幸好借來的冬衣完好無損,牢牢地鎖住了身上的熱氣,不至於凍死在昨夜。
李殊檀摸摸冰冷的牆,再摸摸溫熱的胸口,茫然地坐起來:“我這是……”
半靠著榻的少年被她驚醒,皺了皺眉,聲音啞而黏,不知是初醒時自然而然,還是被吵醒不太開心:“醒了?”
“嗯。”李殊檀不敢招惹剛醒的人,謹慎地應聲,稍作猶豫,“我怎麽睡在榻上?你該不會……”
“你想多了。”鶴羽冷酷無情地擊碎她的幻想,涼涼地說,“昨夜我被你從榻上扯下去了。”
“還有這回事?!”李殊檀驚了,“我記得我沒夜遊的毛病的!”
“我騙你做什麽?”鶴羽似乎心情不妙,在榻邊撐了一把,兀自起身,“醒了就下去,讓我躺會兒。”
李殊檀趕緊把地方讓出來。算起來曆經兩世,從沒聽人說過自己會犯夜遊症,但她也聽醫師說過夜遊這回事和憂思有關,突發也不是沒可能。
想到自己昨晚怎麽睡著睡著就摸上鶴羽的榻,還把他扯下來,李殊檀尷尬得想原地撞牆,憋了會兒,低下頭,誠懇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大概是我最近想得太多,這地方又陌生,可能就突然發病了吧。”
本就是為了麵子胡編亂造,見她一副愧疚的模樣,鶴羽也不好意思再逼她,倦怠地懶在榻上,低低地說:“無妨,不是怪你。讓我睡會兒,先出去。”
凍了一整夜,後半夜冷得根本睡不著,鶴羽困得要死,枕著一頭長發,閉眼時睫毛脆弱如同蝶翼。寒冷和困意把體力磨得差不多,他的聲音驟然低柔,倦極困極,反倒有種柔媚的感覺。
李殊檀當然沒有綺思,給他蓋上被子,摸索著把蜿蜒垂落到榻邊的發梢也塞回去。她猶豫著想問問鶴羽是不是身體不適,又怕他嫌太過親昵,臨出口,改了說法:“那你先休息,我過會兒來叫你。我去問問吳夫人有沒有熱湯。”
鶴羽沒有異議,低聲:“謝謝。”
“睡會兒吧。”明知他看不見,答話時李殊檀還是輕輕笑了笑。
笑完,她又莫名其妙,抬手在嘴角摸了摸,然後一把抓起桌上的水盆出去。
前半夜雨就停了,今天是個晴天,朝陽出穀,李殊檀就著水缸裏的水洗漱,又被冷水激得哆哆嗦嗦。
正哆嗦著,院外似乎有人聲爭吵,其中那個女音還挺耳熟。她詫異地抬頭,在越來越盛的日光裏看見個模糊的身影,似乎正是吳夫人,而拉扯著吳夫人的應當是個男人,幾乎要貼到她身上。
李殊檀一驚,快步跑過去,猛地一把推開籬笆門:“你在幹什麽?!”
正拉扯吳夫人的男人被驚得一個哆嗦,手一鬆,吳夫人順勢把手抽出來,看看李殊檀,再看看男人,低聲說:“吳六,欠你的錢我會還的,我家中有客……你快回去。”
吳六也看了李殊檀一眼,見是個瘦削的小娘子,絲毫不懼,往地上啐了一口:“還錢?哪回不是這麽說,又有哪回把這錢還上了?”
“夫人欠了你錢?”李殊檀開口。
吳六看都不看她:“關你屁事!再多嘴老子揍你!”
李殊檀皺眉,在她做出反應之前,臂上忽然被輕扯了一把。
“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吵著你了,同你無關,快回去……再歇會兒也好。”吳夫人顯然很緊張,拉李殊檀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聲線也在抖,但她強撐著,抬頭直視吳六,“我說了會還便是會還,還不到期限,你別在外拉扯。”
李殊檀低聲安撫吳夫人一句,在她手上握了握,開口時同樣對著吳六:“既然你口口聲聲說吳夫人欠債,那有什麽不能說的?若是真欠了錢,說出來也不是你丟人啊。”
“有意思啊。”吳六上上下下看了李殊檀一圈,一拍邊上的欄杆,“上回老子從這兒過,這柵欄壞了,攔路,我一踢,腳當時就腫了,連著半月走不了路。去鎮上的醫館看的,”
他伸手,在李殊檀眼前比了個數,雙手的指甲裏全是汙黑的泥,“十五金!”
“若是還不上呢?”李殊檀問。
“那就她,帶上那破屋裏的東西,嫁到我家來,剛好,姓都不用改。”吳六又啐了一口,“那十五金,就當是給這破鞋的聘禮!”
放在臂上的手一緊,李殊檀清晰地感覺到吳夫人渾身緊繃,整個人都在顫抖。當朝風氣開放,寡居或再嫁都稀鬆平常,但被人指著這麽罵,仍是極大的羞辱。
但她隻是低下頭,簡直是低聲下氣:“我會還的。客人還在,別讓外邊來的人看笑話。”
李殊檀一陣酸澀。戰亂時物價飛漲,範陽一帶時價鬥米五十錢,即使如此,一戶農家做一年的苦工也未必能有一金的收益,遑論十五金。而吳六索賠的理由如此荒唐,無非是看吳夫人一個寡婦勢單力薄罷了。
她想動手,但勝算不多,李殊檀強行把這口氣咽回去,和吳夫人說:“先回去吧,總有法子的。”
“喲,這就要跑?剛才這張小嘴不是挺會說的嗎?”吳六卻沒打算放過李殊檀,右手直直地朝著她扇過來,“今兒老子就……”
李殊檀打算還手,電光火石之間,她聽見重物倒地的聲音、吳夫人的尖叫、關節反扭的脆響,最後是吳六吃痛的咒罵:“娘的,你他媽……”
反扣住吳六雙手的青年一腳踩在他頸後,把他踩得半張臉埋進泥地裏:“還有話要說?”
渾濁的泥水頓時淹到鼻子下邊,泥土的腥氣反湧上來,窒息的恐懼感讓吳六渾身癱軟,脆弱的脖子後邊還有隻腳,無論是就此踩斷,還是把他整張臉踩進泥水裏,他都是死路一條。
吳六慫了:“饒命,饒命……”
“滾。”青年又不輕不重地踩了一腳,鬆開桎梏。
吳六哪兒還敢再留,一溜煙地跑了,狠話都沒放。
“……謝謝。謝謝九郎。”吳夫人驚魂未定,麵色蒼白,“你是剛巧路過吧?我這……又麻煩你了。”
“不礙事。這種人就是欺軟怕硬,待我多揍他幾回,看他還敢不敢來鬧。”剛才踩著吳六時凶相畢露,這會兒對著吳夫人,九郎撓撓頭,露出個笑容,倒像是條大狗。他看看李殊檀,“這位是……”
“哦,哦……這是鎮上來的客人,昨晚大雨,暫時讓這位娘子歇歇腳。”
李殊檀盯著九郎:“你……”
九郎一臉茫然:“嗯?”
“沒什麽。”李殊檀搖搖頭,“見過郎君。”
“不用不用。”九郎顯然不太習慣這種調調,擺擺手,順手解下背簍,從裏邊拎出兩隻兔子,硬塞給吳夫人,“順路過來時獵的,既然剛巧走到這裏,那夫人收下吧,吃點兔肉順順心,別把那地痞當回事。”
吳夫人自然不肯收,但九郎非要給,又是一番推辭,最終還是收下了。她拎著兔子,推開籬笆門往回走,走了一段,憂心忡忡地停下腳步:“我收下這個……是不是不太好?”
“……啊?”李殊檀在想別的事兒,乍聽見吳夫人的話,一驚,眨了兩下眼睛才回答,“哦,那個,我覺得沒什麽,既然是郎君的心意,收下就收下吧。對了,看剛才那個郎君的打扮,他是村裏的獵人?”
“應當是吧,我也不清楚。”吳夫人毫無保留,“我隻知道他是六月裏來的這裏,就他一個,常見他賣些獵物,在村裏又無田地,大概是打獵為生的吧。”
她頓了頓,接著說,“說來不好意思,村裏人其實有些排外,最初他的日子不太好過,是我拿織出來的布換過一兩回獵物,後來他也幫過我幾回。”
說到這裏,吳夫人又有些苦惱,“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想過報答。不怕娘子笑話,我給他縫了條腕帶,但我一個寡婦,九郎還未娶親,我不能瞎送這些東西,壞了他的名聲。”
李殊檀計上心頭:“要是夫人放心,我替夫人去送?”
“你?”吳夫人一愣,下意識地朝側屋看了一眼,“可你不是和那位郎君……”
“沒事的,隻是送個東西而已,我家郎君不是小心眼的人,不會在意的。”李殊檀笑笑,想起鶴羽蔫蔫的模樣,又有點不放心,“對了,能不能麻煩夫人燒些熱湯?不拘是什麽,隻放些糖也行,我家郎君起來時不太對勁,可能是凍著了。”
“這天是太冷了,被子又薄……行,我這就燒些肉湯,等會兒送過去。”吳夫人並不吝嗇手裏的兔子,遲疑片刻,“至於九郎那邊……娘子要是不介意,就替我跑一回腿。”
李殊檀欣喜地重重點頭:“好!那就勞煩夫人告訴我,他暫住在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姑且還算是重要角色的朋友出場了(?)
危鶴羽危(沒這回事)感謝在2020-04-26 20:21:38~2020-04-27 20:11: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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