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時,蛇下意識尋找熱源,一無所有,總在夜半冷醒。
碧澤凝視著空蕩黑暗的洞府,靜悄悄的,冷冰冰的。許久,複又睡去。
他做了夢,夢見舊事。
二十多歲的少澤站在桃樹下,接他蛇尾摘掉的桃。笑著對他說“饞蛇,一邊摘,一邊偷吃。”
少澤拿著一個桃子晃,果然有兩個蛇牙戳出來的洞。
二十多歲的少澤捧著桃子進屋,他也跟著進去,卻看見十七八歲的少澤,坐在書桌邊寫寫畫畫。
他湊過去看,看見畫紙上畫的是一個自己,人形的,坐在窗邊喝酒。十七八歲的少澤忍不住得意:“像不像?”
他伸手去摸,摸了個空。
四周驀然黑洞洞一片,他茫然地四處張望,在一片漆黑中看見遠遠一點光亮。他循著亮走過去,走到一棵大樹下,若有所感,他抬起向上望。
十二三歲的少澤坐在樹杈上,眺望遠處:
“碧澤呀,我們以後去人間住好不好?”
他沒回話,順著少澤的視線看,看見很遠很遠、他們種著桃樹的家。
不知什麽時候,十二三歲的少澤已經不在樹上,而是自顧自向人間走去,身形漸遠,漸小。
他慌忙去追,追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小少澤。小小少澤牽著他的手,他們一起慢慢地走。
天不知什麽時候亮了,又不知什麽時候暗了。
小小少澤抬起頭,奶聲奶氣地說:
“碧澤,你為什麽要把我變成蛇?”
他愕然,低頭去看,二十多歲、十七八歲、十二三歲、六七歲的少澤臉重合在一起,都在說:
“碧澤,我不願意。”
碧澤從夢中驚醒,耳邊好像還有聲音在說“我不願意。”
他其實早有所感,卻一直蒙昧,而今在夢裏終於承認,鬆霖不願意變成蛇。
在一片黑暗裏,碧澤伸手捂住眼睛,枯坐許久,忽然低聲道:“我不懂。”
他從來不懂,不懂鬆霖心中究竟所求所想為何。
——
白天,太陽很好。
碧澤抱著被子出去曬,洞府門口不遠處就是一塊大石,把被子鋪上去,不一會兒就曬得暖洋洋的。
大蛇盤在被子上睡到了日落。無人叫醒,在夜風中被冷醒。尾巴的傷已好了,碧澤依舊覺得疼。假如四年前沒有貪戀溫暖,又回到那院落裏就不會有這些事。
可他偏生忍不住——他現在依舊貪戀那一點暖和。
白日裏並不冷,他也渴求肌膚的溫暖。肚子裏並不餓,他也貪饞糕點的甜蜜。他一麵覺得疼痛後悔,一麵希冀向往。
又到發情期,碧澤被燒得昏頭轉向,恨不能紓解,卻把自己關在洞府裏,獨自苦熬。
他在發情期的痛苦裏,後知後覺學會了想念。那種想要但不因為需要的感覺,被人類冠名為想念。他想念鬆霖溫熱的指尖,腰肢、鎖骨、脖頸、脊背、腳踝……連同他笑起來的模樣,盛滿春水的眼睛,喘息的聲音,擁抱的觸感……
於是他也發覺,原來疼的不是傷愈的尾巴,是胸口跳動的東西。
碧澤頭一回覺得這麽難解,全然不知怎麽辦,恍恍惚惚好像有什麽就要破土而出,卻隔著一層堅石,掙得頭破血流也不見天光。
他心急如焚。
他想求個解法。
——
春末夏初,他時隔幾年再次敲響了山腳下老嫗家的柴扉。
青山鬱鬱蔥蔥,浮雲流風。
碧澤站在院外,沒等到老婦道一聲“請進。”隻等來一中年漢子開門:
“敢問兄台何事?”
碧澤皺起眉,盡可能遵循人間言語禮貌:“我來尋一老媼,請問她何在?”
“雖不知你找她老人家何事,不過,”漢子指指腰間白麻繩,“她已經去了兩年咯!”
漢子並不追問何事,隻是道,他老母在世時,他常年在外跑生活,今後便不走了,若有幫得上忙的,也可說一聲。
碧澤道過謝,便要走了,漢子也不留。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婦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逝世了,假若他從此不再見鬆霖,總歸有一日,鬆霖也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死去。
這是人之常情。
就算他真把鬆霖變作蛇了,也會死的,不過是當著他麵,留下一具裹著他蛇丹的皮囊。就算他吞吃了鬆霖,死了也是死了,失卻心跳與溫度,所有活色生香,溫言軟語都付與白骨一具,歸於塵埃。
碧澤獨自走在深林裏行走,試著像一個人類那樣思考。
恍然間抬頭,不知什麽時候就到了洞府門口,也不知怎麽起了暮色。
倦鳥歸林,晚霞盛美。
整片天空鋪滿燦爛至極的雲霞,金烏沉沉落入西山;樹林在晚風裏婆娑作響,溫柔接住它們歸巢的小鳥兒。等星子徹底偷換了霞光,碧澤頭一回醒悟:他做錯了事。
他太自私,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選,偏偏走最自私的一條;他太懶怠,不懂,也從沒想過去懂,不問,不想,不理解。
碧澤從來沒這麽清楚地知道,他很想他的乖崽崽。
停電了……最後一點電量……
大白鵝呆呆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