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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幾日下了一場秋雨,天氣愈發的寒冷,即使縮在暖閣裏也抵禦不了從五髒泛到四肢的寒冷——我的寒症又犯了。以往這個時候,我就會叫來袁可,縮進他懷裏,任他四肢僵硬耳根微紅地抱著我,他常年習武,身體像火爐一樣。


  我披著狐裘發呆,新進來的宮人戰戰兢兢清理地毯上的狼藉,先前的那一批宮人已經被我罵走。


  “陛下不必動怒,永定王新進貢一批雪狐裘,皮毛厚實,色澤光亮,定能為陛下祛寒。”秦淺懷裏端著新的狐裘走進來,在門口脫去身上的大麾,待到身體暖和些才走到我身邊,彎腰給我披上。


  我向他伸出雙手,他怔了怔,隨後坐到軟榻上任我將他抱入懷中。他整理我的狐裘,確定沒有一絲縫隙後,伸手抱緊我的腰,頭貼著我的頸窩。


  我們的胸膛沒有一絲縫隙,他的心髒跳的很快,我的卻慢下來,好像很暖和。


  我滿足的長籲一口氣。


  “陛下怎麽不看奏章?”秦淺在我懷裏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後問。


  我看著滿桌的奏章,無奈地說:“都是袁嘯批閱過的,來我這裏隻是走一個過場。”


  他微抬起脖子,舌尖舔著我的耳垂,用氣音輕輕說:“如果臣在奏章中給了陛下一個驚喜,陛下願不願意屈尊看一眼奏章呢?”


  我懲罰性地拍拍他的屁股:“不要故作玄虛,有話直說!”


  秦淺在奏章中挑挑揀揀,拿起一個冊子遞給我道:“王錦等人被陛下革職後,袁嘯借機鏟除大批王氏黨羽,在重要空缺中換上了自己的人。可惜袁氏人丁稀薄,吃不下如此大的缺口,給了我們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討好地看著我,眸光流轉道:“此前錢三在查處王氏貪汙案中立了大功,得到了袁嘯的信任。袁嘯將吏部要職給了他。在錢三的運作下,仲達垣等三人也進入朝堂,雖然不是高位,卻能擁有一點實權。假以時日,我們的人定能把控朝政。”


  我打開他遞來的奏章,這是吏部擬好的新任官員名單,袁嘯已經替我勾選好人選,除了袁氏的人以外,秦淺說的錢三、仲達垣等四人全部在列。


  我露出了連日來的第一個笑容,捏捏他的臉頰道:“秦卿果然不會令朕失望!有賞!”


  他重新臥進我懷裏,麵上恭敬地說著:“陛下已經給了臣最好的賞賜……”狐裘下的手指繞著我的腰側打圈圈,意義不言而喻。


  可惜他還是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大膽,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在看見我臉上的笑容後微微失神,很快攬住我的脖子吻住了我。


  我回應著他,拉開他的衣領,在將他壓倒前道:“你在京中未有府邸,朕便賞你一座。”


  一陣春風過堂,殿中彌漫曖昧低語。


  秦淺麵帶桃花的離開,室內還留有一派頹廢浪蕩之氣,沈鶴踏入的腳步一頓,又神色如常地走到我身邊道:“陛下,藥王穀回信了。”


  我臉上有著魘足後的紅潤,眼也不抬地問他:“信裏說什麽?”


  “藥王穀確有名為千年蟬的蠱蟲,據傳能夠起死回生,世間僅存三隻。穀中人將其視作不詳,一經發現便送入葬林。所有尋蠱之人,無需問過藥王穀,自行入林便可。”


  “葬林?”我腦中閃過大寅版圖,皺眉道,“葬林為我大寅與大興交界之地,這些年來便容忍不明之人肆意穿行大寅邊境?”


  “陛下莫怪,葬林內毒瘴彌漫,猛獸橫行,花草樹木皆有毒,進入之人九死一生,百年來隻有兩人走出葬林。”他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說,“況且葬林接壤我朝風迷峽,而風迷峽地勢高險,無人能越。如今更有袁可少將軍駐守風迷峽,陛下大可以放心。”


  我緩緩閉上眼,撐住發脹的額角,接著往下問:“走出葬林的那兩個人將蠱蟲給了誰?”


  沈鶴鬆了口氣道:“第一個走出葬林的是大興國第一影衛瓏七,四年前他帶領一批高手進入葬林,隻他一人生還。他回國後,一向閉門謝客的十五皇子便開始參與朝政了。”


  “大興十五皇子?”我沉吟,“可是李昭?”


  “正是他。”


  “朕聽過他的傳言。傳聞李昭足智多謀,有治世之才,隻可惜體弱多病,一直深居簡出,鮮少有人見過他。四年前他突發疾病,回天無力,在大興皇帝廣尋神醫之時,他卻突然好轉,開始頻繁接觸政事。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與我大寅交戰,奪去大寅遺羅、母曄兩縣!”我越說越憤怒,說到丟失的兩縣更是一掌拍到案幾上。力度之大使得茶杯震起潑出,打濕奏章。


  沈鶴快步上前抬起我的手,手掌已經發紅,他仔細檢查發現並無傷口後才道:“如今李昭已被封王,管轄之地正是靠近藥王穀的江邑。據探子回報,半年前李昭下令捕捉藥王穀中的人,想必是千年蟬出了茬子。”


  我想起蓮君的話,頓時覺得解氣,握著發紅灼熱的手坐下:“第二個人呢?”


  “奴才隻知道第二人乃是隻身進出葬林,他將自己的身份隱藏得很好,探子也不清楚他的身份,隻知道是他大寅世家子弟。”


  那人應該就是蓮君了。


  我放下奏章,對沈鶴說:“讓探子盯著李昭,一旦他研製出解藥,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解藥帶回!”


  “你下去吧。”我揮手,沈鶴卻沒有走。他放下偽裝的恭敬,站直身體問我:“陛下如何得知這種江湖奇藥?”


  我看著他不說話。


  “是臣多言。”他後退幾步,恭敬地低著頭。


  殿外突然一陣喧嘩,李承德快步走進來稟告道:“陛下,殿外是蓮君的近侍邱娥,他如此不懂規矩,驚擾了陛下,奴才這就去把他趕走!”


  “讓他進來。”我靠著椅背說。


  邱娥戰戰兢兢地進來,一看見我就跪下磕頭,還沒開口額上就已見血,他啞著嗓子哭道:“求陛下去探望蓮君吧。”


  “靜客怎麽了?”我拿起奏章亂塗亂畫。


  “蓮君近來身體抱恙,一直臥床不起,也不肯請太醫,昨夜裏突然咳血,還發起了高燒。蓮君他燒得迷糊了都還在叫陛下啊。”


  我頭也不抬,淡淡道:“後宮的事讓鳳君去處理。”


  邱娥道:“鳳君派了太醫前去,太醫說不出是什麽病,隻能開些養元的方子,蓮君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連藥都喝不下去了。”


  我停下筆,抬起眼看他:“既然如此,為何今日才告訴朕?連鳳君都瞞著朕?”


  邱娥被我嚴厲地眼神嚇得一怔,結巴道:“奴才前幾日就來找過陛下,都被沈鶴沈公公攔住了,沈公公說會通傳,可是眼見著蓮君都快不行了,這才大膽驚擾陛下,陛下恕罪!”


  “沈鶴,你好大的膽子!”我將奏章狠狠地摔到他身上,“竟敢自作主張欺瞞朕!你以為朕不敢治你的罪嗎?!”


  沈鶴沒有絲毫害怕,他恭敬道:“蓮君病得蹊蹺,奴才怕對陛下不利。”


  我怒極反笑:“是怕對朕不利還是怕對袁嘯不利?”


  沈鶴從容跪下,懇切道:“蓮君心機深沉,恃才傲物,,手段毒辣,如此人才卻深居後宮,恐怕有所圖謀。再者蓮君自身醫術了得,卻不肯自醫,著實蹊蹺,臣害怕陛下為他所傷,擅自做了主,請陛下責罰!”


  我冷笑道:“好一個忠心耿耿的沈鶴!你害怕朕受傷?難道不是袁嘯害怕蓮君破壞他打垮王氏的計謀嗎?!”


  “奴才對陛下忠心一片!”他這才慌忙跪下來,帶著懇求道,“陛下是奴才的主人,奴才不敢背叛陛下!”


  我打量他的神色,他麵色蒼白,眼神中的慌亂委屈不似假裝。


  “沈鶴,這麽多年了,你到底要什麽?”我突然有些疲憊,折磨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對他沒有了興趣。


  沈鶴這個人我恨了十多年,恨他毫不留情地棄我而去,恨他假仁假義的卑躬屈膝,更恨他捉摸不定的深沉心機。他到底忠誠於誰,我和袁嘯誰也不知道。


  “臣如今,隻希望陛下長命百歲。”他低著頭說,拱起的背脊像我案幾旁的燈柱。


  “沈鶴,你不要將對母親的感情轉移到朕的身上,這讓朕很惡心。”我說完繞過他,擺駕倚蓮殿。


  深秋的倚蓮殿裏沒有了百芳爭豔的奇觀,枯枝環繞顯得蕭瑟,略帶寒意的秋風被稀疏的枝椏切割,如同刀鋒劃過耳畔。牆角幾叢枯敗的花枝綻放著不知名的細小花朵,星星點點,暗香充斥著破敗的宮殿。


  冷香擾鼻,讓我沒來由地煩悶,

  蓮君這裏也有一處暖閣,是他特意為我備著的,我幾處尋不到他,最後在暖閣裏看到了他。


  他靠在我尋常靠著的榻上,手裏拿著一冊書,懶懶地看著,很久才動一下眼睛,更像是在發呆。


  屋內沒有點燈,隻靠窗外透進來的光並不能照亮整個暖閣,隻能照亮他的臉他的手和手中的書。他沒有在笑,嘴角天生就是勾起的,眉如遠黛目若秋水,如今麵帶病容身姿單薄,一縷漆黑的發垂在胸前,讓一貫強勢的美人顯得楚楚可憐。


  我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發問道:“這本書怎麽在你這裏?”


  他像突然活了過來,猛地抬頭看我,琥珀色的眼中染上了色彩。


  “玉君宮裏順過來的。”蓮君笑眼彎彎,為蒼白的臉頰增添麗色。


  我從他手中拿過詩集,是鬱離的《尋芳集》,拉開詩集,其中我與蓮君傳信時的圈圈點點。


  “沒想到你還留著。”蓮君指尖劃過一排詩句,“一聲山月曉,萬裏海雲秋。明明隻過了三年,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竟像是上輩子經曆的。”


  “玉君當寶貝一樣留著,他以為我喜歡鬱離。”我笑著搖搖頭,在他身邊坐下。


  蓮君與我對視,了然一笑。


  玉君隻能看見我時常捧讀詩集,卻不知這是我與蓮君傳信的暗語。


  當年,皇後不知為何忌憚我這無權無勢的落魄皇子,在我我出宮建府後她依然派人監視著我,我府中除了長生幾乎全是她的眼線。


  那段日子裏,我與王晗在她眼皮子底下暗渡陳倉,用暗語傳遞消息,將消息傳遞出去的便是在酸腐文人中風靡的《尋芳集》。


  “陛下喜歡鬱離嗎?”蓮君似笑非笑地問我,他做出這種古怪的表情時就像耍小性子的撒嬌。


  “鬱離的詩我不喜歡。”我看著這本熟悉到幾乎能一字不落背下來的詩集,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這詩集見證了我飽受屈辱的過去,與王晗傳遞消息的日子裏,我日夜擔驚受怕,害怕皇後的發現,更怕謀劃失敗從此潦倒一生。


  我們用風間亭掩人耳目,由我在府中出謀劃策,王晗出麵替我籠絡官員查探情報,如此過了兩年。兩年中我屢次被皇後試探,她為了以絕後患對我起了殺心,趁著我離開京城時派人刺殺我,若不是謝楦相救,我早已成為她手下的亡魂。即便如此,當時我和謝楦依舊被山賊追殺過一段時間。


  王晗為了救我,用偽裝的身份祈求永定王出兵,還承諾救出我後願將他的心血風間亭拱手相讓,永定王王佘才肯救回我和謝楦。


  想來那時王晗就已經對我動了情,可惜他關心則亂,未能看透其中的玄機。我卻知道王佘與王皇後根本就是狼狽為奸。他們原本的計劃是由皇後向王佘透露我的行蹤,王佘派山賊前去了結我,隻是他們沒料到謝楦會路過那裏,陰差陽錯救了我。


  或許是不想傷害謝氏的嫡子,王佘三番四次讓我們脫逃,我借勢利用謝楦的保護,裝成一個廢物,沒有露出馬腳。


  也許王皇後真的相信了我是一個窩囊廢,放下了對我的戒心,又也許風間亭對王佘的吸引遠大於王皇後許諾給他的,到了最後,他們還是饒了我的性命。


  我回來後,皇後以保護為由將我軟禁,我與王晗的聯係被迫中斷。我日日在府中飲酒尋歡,拉著長生白日宣淫。


  《尋芳集》隨意的攤在地上,我將長生按在上麵纏綿,一字一句地逼迫他記下來,他痛苦的呻吟中夾雜著變調的詩句。至於如何在府外套出長生的話,就是王晗的事了。


  憶起往事,我揶揄地看著蓮君,很好奇他是如果從長生口中套出床第之間的話。


  蓮君搖了搖頭,直直地看著我道:“我說的是,陛下喜歡鬱離這個人嗎?”


  我看他的眼神冷了很多。


  他目光灼灼不容我回避。


  蓮君很少這樣逼迫地看著我,以往他看我的眼神滿滿都是欲望,我與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床上。他自以為美麗放蕩,與我隻是欲望的結合,其實他不知道事後他抱著我溫存時,眼中是多麽地含情脈脈,純情得很。


  現在也是一樣的,他以為他的眼神強勢冷漠,仔細一看其實還有一點祈求。


  我輕笑一聲,溫柔地按住他的手,拍著他的手背道:“莫要胡說,離君是父皇的侍君。”


  他瘦了很多,手背的骨頭都有些硌人,體溫也在升高,開始發熱了。蓮君低下頭,認真地將五指與我的五指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那陛下為什麽和他有孩子?”


  我猛地將手指抽出,他緊緊地握住,身體在我的拉扯下猛地前傾,重重地摔到塌下,手還是不肯放開。


  我冷著臉問他:“蓮君病糊塗了?這種話也敢亂說?”


  他低垂著頭,長發披散,如同鬼魅。


  “先帝病重時,宮中曾有傳言,稱離君與皇子有染,不久後便聽說離君有孕……”


  “那不過是皇後汙蔑離君的謠言,蓮君怎麽會如此糊塗?”我居高臨下的望著他,眼中寒意漸深,“在宮中散布謠言可是死罪,蓮君該謹言慎行。”


  蓮君撲在我膝間,雙手抬起死死地攥著我的手。他抬起臉,黑發淩亂地遮蓋他蒼白的臉,更襯得麵無血色,發絲後的眼毫無懼色,他道:

  “離君產子後不久,便遇到先皇駕崩,廢帝登基那年的新春他便離世了,而他那剛滿一歲的孩兒也失蹤了。同年,還是王爺的您,府中卻多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公子小尾。陛下登基後將小尾養在後宮,雖沒給他名分,卻還是給了他皇子的待遇。最令人吃驚的是,小尾和離君長的非常相像……臣不敢妄言,卻也忍不住猜測。此事若是被前朝世族知曉,陛下恐怕……”


  “你若真是擔心朕,就該將這些話爛在肚子裏,帶到棺材中去。”我沉聲道。


  他身體無力支撐,動作輕柔地將臉靠在我的膝頭,額上的汗珠將發絲打濕蜿蜒地貼在臉上,目光沉沉道:“陛下不該將小尾養在宮裏,當年就該將他遠遠的送走,以絕後患。”


  “……”我沒有說話,另一隻手掌蓋過他的發頂,拇指來回撫摸他漆黑的發。


  “陛下是不是怨臣……”他目無焦距,聲音沙啞低沉,“無法為您誕下子嗣?”


  他抬起下巴擱在我的膝蓋上,可憐兮兮地看著我,眼角慢慢沁出淚來:“臣的身體早就死了,永遠都不會與陛下有結果……”


  我歎了口氣,俯身將他抱起,讓他側身坐在我腿上。他鬆開我的手,雙手順勢環住我的脖子,身體緊緊貼著我,頭靠在我的頸側。


  “朕很早就告訴過你,朕不喜歡小孩子。”暗黑的脾氣漸漸褪去,我緩緩說,“我將那個孩子留在宮中,隻是因為我答應過離君不讓那孩子離開我半步。至於他到底是誰的孩子,恐怕連離君都不知道。”


  “可是……”蓮君還未說完便被我打斷。


  “如果你不想像鳳君那樣被冷落,最好不要再深究了。”


  他被我斜睨的眼神嚇到,乖乖閉嘴,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


  “你上次給我的煙餅,還有嗎?”我問他,攬在他腰上的食指輕輕顫抖,突然想抽得厲害。


  他閉著眼,睫毛輕顫搔刮著我的脖頸,他道:“沒有了。陛下若是想要,臣以後再做給您。”


  可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給過我煙餅。


  蓮君睡著後,我將他輕輕放在榻上,蓋上被子。他的臉變得通紅,嘴裏呼出熱氣。我差人喚來太醫,太醫也說不出是什麽病症,隻能先讓他退燒,然後慢慢養著。


  我離開倚蓮殿後,太醫又悄悄跟上來對我說蓮君隻怕是好不了了,讓我不要太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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