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次見到袁可是五年後的太子壽宴,在那個宴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謝楦。離君與皇後明爭暗鬥不斷,皇後大辦壽宴拉攏群臣,小有軍功的袁嘯自然是座上客,他的兒子也被恩準回京。


  我坐在門邊窺視謝楦,這裏視線隱蔽,照理說是沒人看見的。在門客中混的風生水起的謀士突然一躍而起,拿起酒杯晃晃悠悠向謝楦走去。謝楦坐在太子下坐,容顏精致,神色冷淡,美如雪中仙,冷於月上霜。在看見謀士向他走來後,無波的眼眸深處泛起光點,我仿佛聽見層層冰裂之聲。然而那個謀士避過他的期待,徑直向太子敬酒,祝福聲不絕於耳,太子很是高興。而後他傾身小聲在太子麵前說著什麽,太子笑容不變,隻是笑意褪去,目光似有若無的向我瞥來,眼神和他母親一模一樣。


  看來那如竹如菊的淡雅謀士隻是麵上純正無邪,心下城府極深。


  門縫的冷風吹得我頭暈腦脹,我重重地咳了幾聲,跟太子告辭。


  馬車行到暗處,突然遭到猛烈的撞擊,我一個不設防,頭重重地撞到了案幾,額角流了幾滴血。還未等我出聲,車門被扯開,一個黑衣人粗暴地扯住我的衣領將我甩出去。


  我被摔得眼前一黑,聽到四周傳來的笑聲,大概有五個人,人數和太子麵前的狗腿一樣。


  禦車的老奴看到這個架勢,丟下我逃之夭夭,又引來一陣哄笑。


  我站起來拍拍衣服,跟著我的侍衛全都不見了,我冷聲問道:“你們可知道綁架皇子是什麽罪名?”


  “我們沒看見什麽皇子,隻看見一個可憐蟲!”有人笑罵道。


  “皇子會給太子送人參這麽寒酸的東西?不知哪裏鑽進來的臭老鼠想和鳳子龍孫相提並論,癡心妄想!”出言諷刺的黑衣人啐了一口,將一包東西丟到我的腳下,抬腳碾壓。


  那是我送的賀禮。


  “太子在宴會上不敢給我難堪,隻敢派些蠅營狗苟之人做些下三濫的勾當,實在是羊質虎皮,懦弱無能!”


  “荒謬!”為首的黑衣人惱羞成怒的大吼,然後又陰森地笑了起來,“難怪你以‘謬’為名,連陛下都認為你荒謬至極,出生即克死太子胞弟六皇子,天生不祥之人。”


  我冷笑,聲音不大卻清晰:“你既然承認我是皇子,就應該知道天家顏麵不容侵犯!就算以‘謬’為名我也是皇子,爾等宵小膽敢出言不遜?”


  “哈哈哈哈哈哈一個連母族都放棄的棄子還敢大言不慚?!這張嘴倒是伶牙利齒,不知把你牙齒拔光你敢不敢這麽胡言亂語!”黑衣人說著就抓住了我將我按在角落的牆上,拇指和食指掐著我的臉。


  他突然發出一聲淫笑,拇指摩擦我的臉頰:“你倒是有幾分姿色,不如先讓我們……啊!”


  話還未說完,我一腳提上他的要害,趁他吃痛鬆手之際轉身就跑,他倒地後橫飛一腳將我絆倒,耳旁是他的怒吼:“給我打死他!”


  我重重地撲到地上,袖中的匕首滑到掌中。然而並沒有拳腳落到我身上,反而是身後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


  我回頭,一個少年飛起一腳踢飛對我不敬的黑衣人。那黑衣人重重落到地上,黑暗中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可聞。剩下的黑衣人群起而攻之,然而一群紈絝公子哥又豈是將門之後的對手。隻見那器宇軒昂的少年身形矯健,腳下幾個移步,掌下生風,拳拳到肉,將那群紈絝打得落花流水。


  “你沒事吧?”少年清朗的嗓音在我身前響起,我抬頭看見的,是那與明月爭輝的雙瞳。


  “咳咳,我沒事……”我想要站起來,一用力就從肺部傳來撕心累肺的痛楚,讓我猛烈咳嗽,從喉頭嘔出一口血。


  “你還說沒事!”他蹲下身,焦急地望著我,表情好像和多年前重合。


  “表哥,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我沒有什麽力氣,隻能用氣音說道。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年輕鮮活的臉上染上悲憫和憤慨。他抿著唇,從袖中拿出絲巾擦著我額頭上的傷口,眼神專注深邃,動作輕柔仔細。他又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將裏麵紅色的粉末倒到我額角上。


  “嘶。”傷口出傳來刺痛,我忍不住呼出了聲。


  “不痛不痛。”他像哄小孩一樣輕輕吹我的傷口,將瓷瓶塞到我懷裏,“我家祖傳的秘方,對傷口非常有效!”


  手裏的瓷瓶還帶著他的體溫,讓我冰涼的掌心染上他的溫度。他轉身背過我蹲下道:“上來,我背你回去。”


  我在宮外的府邸位置偏僻,勝在幽靜,一路上沒什麽人打擾。袁可身上有好聞的皂角味,和謝楦身上的龍延香不同,質樸溫和。想到謝楦,他端坐在席上,和喧鬧的宴會格格不入,飲酒時頸項間精致的喉結,華麗的衣服下露出的蔥玉般的手指……我的身體生騰出一種奇怪的酥麻感,被皂角香包裹著,心裏有癮。


  袁可一路將我背進臥房,老管家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什麽都沒問,歎息著讓連長生送來傷藥。袁可從連長生手中拿過藥盒,放在桌上挑挑揀揀,拿了幾瓶藥走到我身邊說:“我看看你的傷適合用什麽藥。”


  老管家看著我,我點點頭,他便帶著丫鬟們退下,隻留下長生給我更衣。


  長生替我脫下褻衣,然後乖乖的站在一邊。我背對著袁可,等他上藥,他卻半晌沒有動靜。


  “表哥?”我回頭問他。


  他從失神中醒悟過來,不好意思的撓著臉頰道:“你……那個……背真好看。細皮嫩肉的,跟軍營裏的大老粗不一樣……那個詞……冰肌玉骨……”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看見我的臉,聲音更是低不可聞,耳朵肉眼可見的紅了。


  “表哥,我好看嗎?”我沒有轉身,側著頭問他。


  “好……好看……額角有一朵梅花……”他失神的說,說的是額角的傷口,藥粉和血痂凝成一朵梅花。


  “那可以擦藥了嗎?”我笑意盈盈地問。


  “哦哦!”他想起正事,坐到我身後,指間沾著冰涼的藥膏在我背上塗抹。


  “好了。”他說。我轉身握住他還沒有收回去的手,傾身吻住他。


  柔軟的觸感傳來少年清爽的氣息,他瞪大眼睛,猛地推開我,頭也不回地逃開了。


  不知道謝楦吻起來是什麽感覺,我撫摸著唇角想。


  再次見到謝楦是在新年的朝會上,那天車馬駢闐,萬邦來朝。穿著朝服的謝楦站在一眾世族子弟中,超然絕俗,見之難忘。袁可站在稍靠後的位子,新奇地看著四周,在看到我以後飛快地移開眼。


  老皇帝坐在最上邊,接受藩王和群臣的朝賀,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快不行了。長生的丹藥沒能延長他的壽命,卻在腐蝕他的神誌。他的眼神混濁無光,在我上前祝賀時,罕見地握住我的手,一會兒叫我的名字一會兒叫我母親的名字,還問我的手為什麽這麽冰,是不是府裏缺什麽。皇後扶住他越來越往前傾的身體,從他手中抽出我的手,聲音和藹地讓我退下休息,隻有我能看見她冰冷地帶著警告的眼神。


  我還未走遠,便聽見皇後向老皇帝引薦她母族王氏的青年才俊王晗,餘光看見一個高挑的男人上前。


  殿裏非常熱鬧,世族子弟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把酒言歡,有意思的是文臣子弟幾乎不與武將子弟交談,武將們隻能聚在一角小聲交談。


  文臣如虎,武將如兔。


  隻有袁嘯雙目有神,他拿起酒杯向太子走去,豈料太子當眾給他難堪,說他教子無方,任其子在京中目無法紀橫行霸道。袁嘯麵上沒有變化,隻是恭敬地對太子鞠躬,然後命人叫來袁可,讓袁可斟酒認錯。斟酒的過程中太子身邊的近侍故意與袁可相撞讓袁可打翻酒杯,太子大怒,當庭怒斥袁可。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著場內的鬧劇,看大寅未來的天子因為一點小事在賓客如雲的新年朝會上當眾給臣子難堪,這個臣子不久前還在前線為大寅立下汗馬功勞。


  謝楦趕忙上前勸誡太子,薑顯似乎還不解氣,還要再罵,袁可隻安安靜靜的跪在地上承受太子的怒火。這裏的騷動終於驚動了皇後,皇後走來,隻是淡淡地說:“顯兒,今日新春不宜大動肝火。況且眾多賓客在場,你如此失態成何體統?”


  “母後,兒臣知錯。可是……”太子還欲爭辯,被皇後打斷。


  “你貴為太子,自當以大局為重。有功要賞,有罪要罰。袁卿在西北關大亂之時立下汗馬功勞,是我大寅的功臣,怎能如此怠慢?至於袁可……”皇後眯起眼睛,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惹怒太子,自然要罰,便去殿外跪兩個時辰吧。”


  “是。”袁可說完走到殿外跪著,挺值的背脊在風雪中如同未出鞘的寶劍。


  皇後離開後,袁嘯並未離場,他在竊竊私語中重新拿起一杯酒向宰相王錦走去,王錦故意轉身與其他文臣閑談,不理會袁嘯。其他文臣在看到宰相這個樣子後,也紛紛孤立袁嘯。


  此時的袁嘯隱約有後來的大將之風,他並沒有將其他人的孤立放在眼裏,而是小呡一口酒向我走來。一瞬間無數道探究的眼光掃過來,仔細一看又沒有人在看我們。


  “七殿下別來無恙,這些年過的可好?”袁嘯麵上和藹卻遮不住滿身的煞氣,他走來時帶起的風讓我忍不住咳嗽起來。


  “無礙。舅舅回京已久,外甥一直沒去為舅舅接風洗塵,是外甥的不是。這杯酒敬舅舅!”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冰冷辛辣的液體一路涼到胃裏,肺因為冰冷而癢痛起來的同時,胃也開始灼燒痙攣。可我知道,我必須忍下來。


  “殿下言重了。你母親的事我也很難過,我隻有她一個親妹妹……”他的聲音哽咽,又扶著我的肩膀道,“你怎麽這般瘦弱?可是身體有恙?”


  “外甥隻是偶感風寒,很快就會好的。”我說,餘光看見袁可孤身一人在殿外,風雪就要將他的淹沒。


  “你府裏的人怎麽照顧你的!”他皺起眉毛佯裝發怒,然後又和藹地笑,捏住我肩膀的手暗暗施力,“我讓沈鶴去照顧你,你與他相熟知他品性,他一定會照顧好你的。有什麽難處隻管跟舅舅說,無論怎樣舅舅都會幫你的!畢竟你我血濃於水!”


  我從袁可身上收回心,隻專注看著麵前的袁嘯,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意味深長,一向偽裝得很好的臉上突然出現了狠戾和狂躁,殺氣騰騰的欲望從他眼中蒸騰,我能從他眼中看到王座,隻是燭火搖曳的一個瞬間,他又成了一個忠臣。


  我笑道:“有勞舅舅,我與沈鶴是舊識,舅舅讓他來我很放心。我是皇子亦是袁家人,一直以來都未與舅舅生分。舅舅勞苦功高,今日本該是上座,坐在這裏已是怠慢。而表哥初來乍到,又有什麽機會得罪太子?皇後此舉實在是有失偏頗。不如三日後,由外甥坐莊在風間亭為舅舅接風洗塵,補上未送的大禮?”


  袁嘯眯起眼睛打量我,忽然爽朗的大笑道:“殿下有心,那臣便恭敬不如從命!”


  宴會一直開到晚上,我趁著四處無人,披上大麾走出去將一直在風雪中傻跪著的袁可拉起。袁可被凍得瑟瑟發抖,他的肩背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頭發更是被雪花染白,見我拉住他,他反握住我的手,意識到他的手比我的手還要冰涼後,他鬆開手說:“皇後的人在這裏,你快回去吧!”


  “你跪得夠久了,再跪下去腿就廢了。天寒地凍的盯你的人早就偷懶去了,就算他回來看不見你也不敢如實告訴皇後,否則就是失職之罪。”


  袁可仔細地感受了一下四周,確定無人後,扶著我的手臂站起來。還未站直他便一個趔趄,我趕緊抱住他,即使披著厚厚的大麾也阻擋不住他身上傳來的寒意。


  “我帶你去上藥,不然會有後遺症。”我說,雪花從大麾間縫隙吹進我的胸膛,我不禁咳嗽起來。


  “嗯。別凍著。”他漆黑的瞳仁看著我,用空著的手替我攏住大麾前的縫隙,阻擋冷風的侵入,身體任我架著,如嬰兒學步般向不遠處的宮殿走去。


  殿內炭火燒的暖暖的,醫官早早地候在裏麵,七腳八手的給他擦拭身體上藥。我手裏端著祛寒健體的湯藥,喂到他嘴邊。


  “殿下,我自己來……”


  “表哥,不要叫我殿下,你像小時候那般叫我就行了。”


  “小……小衍……我自己來。”他說著就要奪碗。


  我避開他:“你手上也有傷,還是我來喂。”太醫聽了我的話,轉頭給他的手上藥,將他的雙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


  袁可無奈,隻能就著我的手一勺一勺的喝藥。我吹著湯勺,一時好奇喝了一口,苦得我直皺眉,他被我的樣子逗笑,眼中的陰霾一掃而光。我再舀一勺將湯勺遞到他的唇邊,他張嘴欲喝,我收回來一點,他向前再喝,我再收回來。他看了我一眼,接著向前,我傾身吻住他,將嘴裏的藥渡進他嘴裏。


  他猛地收回身體,傻愣愣的將藥吞下看著我。


  我直接將碗裏的藥倒入嘴裏,捧著他的臉,吻了上去,撬開他的唇齒,一口一口將藥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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