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世界是殘酷的。黑暗滋生在宮廷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是最好的工匠,用最上等的材料做出來的宮燈,也無法照亮那些藏汙納垢的角落。


  母親去世後,她宮裏的仆人都被大總管調走,偌大的碧溪宮隻有我一個人生活。其實也不能算生活,靠吃宮女太監的剩飯活著隻能稱為生存。仆人可以任意的欺淩我,每當他們在主子們那裏受了氣,就會來譏諷我一番,大膽者會動手打我,有的太監還會把我按在地上,帶著令人作嘔的表情用肮髒的手摸我的臉。幼年我時常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可我也活了下來。


  那些年宮裏一直不太平,六皇子故去後皇後以淚洗麵,性子越發的古怪。她不再是一個母儀天下的女人,隻是一個肆意泄憤的怨婦。老皇帝新納了一個男妃,夜夜春宵無暇顧及其他,任皇後胡鬧。


  直到有一日,她不知為何將那被封為離君的男妃推入河中,被聞訊而來的皇帝當眾掌摑,禁足三月,才逐漸清明起來。那之後一直清高無暇的皇後好像落入凡塵,她學會了討皇帝歡心,拉攏其他嬪妃對抗盛寵一時的離君,甚至紆尊降貴三拜九叩請來名滿天下的術士天樂子為老皇帝煉製長生丸。此舉令老皇帝龍顏大悅,他要為皇後辦一場盛大的壽宴。


  皇後的壽宴給死氣沉沉的皇宮抹上嫣紅的喜色,曾經濺上血點的宮牆被重新粉刷,係過白綾的橫梁煥然一新,就連我母親死後荒無人煙的寢宮也久違種上了花草。屋簷下的紅燈籠像皇後臉頰上的胭脂,濃烈的、鮮紅的,在夜色中陰森詭異。


  後宮一下子忙碌了起來,所有人都有事做,但這並不包括我,看管我的人變少了,於是我跑了出去。


  在壽宴上,我看見了我的父親,他的身邊坐著雍容華貴的女人和端莊高雅的男人,膝下兒女成群。我於是發覺,原來宮殿是這麽的輝煌壯麗,菜肴糕點也是熱氣騰騰,就連那些宮人也可以如此溫柔恭順。


  “這是哪來的小叫花子!”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被我撞到,驚叫了起來,珠翠灑落一地。


  我拚命往嘴裏塞著糕點,即使吞咽不下去,也不停手。皇後遙遙的望過來,看到我,眉頭狠狠地皺著。她隻是一偏頭,侍衛悄無聲息的湧上前抓走我和那個尖叫的女人。這不過是壽宴無關痛癢的小插曲,宮人重新布置酒菜,還是那個鼓樂齊鳴、笙歌曼舞的盛大宴會。


  我被狠狠地扔進冷宮,摔得七葷八素的,回過神時,隻能聽見大門落鎖的聲音。我揉揉手肘站起來,唯一可惜的是我還沒吃飽。


  不一會兒,牆角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油包裹扔在我麵前,我沒動。隻見牆上亮起一盞小燈籠,一個男孩晃晃悠悠地翻過牆來。一落地,他便四處張望,看到我眼睛一亮,興衝衝的跑過來。


  那天黑雲蔽月,他的眼中卻含著最明亮的月亮。


  “我記得你,你叫薑衍,是奉清姑姑的兒子。”薑衍是我出生前沈鶴給我取的名字,取自“駕青龍以馳騖兮,班衍衍之溟溟”。隻可惜我出生後皇帝十分厭惡我,給我賜名“謬”。


  “你是誰?”


  “我叫袁可。你也可以叫我表哥。”他邊說邊把油包裹打開,一陣香味撲鼻,裏麵是一隻燒雞。


  “表哥?”我一麵重複他的話,一麵吞咽口水。母親走後我就沒有吃過肉,那群仆人連口熱飯都不給我吃,更何況是肉呢?


  “快吃吧!我一直捂在懷裏,還是熱的。”他笑著把燒雞推到我懷裏。


  燒雞的香味勾著我的味蕾,我飛快的搶過燒雞大口啃了起來,嘴裏的還沒咽下就迫不及待的咬下一口,嘴裏塞得滿滿的,無法下咽。


  也許和這一段經曆有關,直到現在我都有一種怪癖,時而粒米不進,時而暴飲暴食。有一次我在陪玉君用膳時犯了病,將他屋子裏的吃食一掃而光,那之後他病了三日。聽說是被我嚇的,他說當我靠近他時,看他的表情像是要吃了他。我想我犯病時表情一定很猙獰,自那以後每當犯病我都會一個人呆著,誰也不見。奇怪的是這個時候不會有任何人找我,後來我才知道是鳳君替我攔住了那些人。蓮君偶爾會在我犯病時送來小甜點,或者助消化的湯藥。但是無論是鳳君還是蓮君,都不曾在這個時候來看我,陪在我身邊。


  然而在我第一次犯病的時候,袁可沒有被嚇到,他在片刻驚愕後,從袖子裏掏出手帕,輕柔地擦著我臉上的汙漬,笑著說:

  “唉,你慢一點,沒人跟你搶,都是你的。”他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手下不知輕重,拍得我有點疼,於是我咳嗽了起來,把剛才吃下去的全吐了,嘔吐物中泛著驚心的紅。


  “你……你沒問事吧!”他被我嚇得手足無措,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我去幫你找太醫……”


  他焦急的站起來,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用去,我沒事,而且太醫也不會來。”


  他的手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我和他年紀差不多,手腕卻比他細很多。


  “皇後娘娘竟然這樣對你……”他垂著頭,聲音小多了,好像很難過,“我去給你拿杯水。”


  他吸吸鼻子,一溜煙又跑回牆角翻了出去。


  “……”我本來想告訴他這裏有井水,見他走了,我握住手裏的半塊燒雞,換了一個位置蹲下來,繼續吃。


  不多時他果然又翻了回來,這回手裏捧著一個水袋。他匆匆忙忙跑過來,眼中帶著欣喜,獻寶似的將水袋遞到我麵前。


  我接過來打開嗅了嗅,一股濃鬱的奶香撲麵:“熱牛奶?”


  “嗯嗯,我從廚房偷的!你放心誰也不知道!”他拍著小胸脯,欣喜中帶著驕傲,眼睛一眨一眨的,群星在裏麵閃耀。


  “你的臉怎麽了?”他的臉上有一條明顯的擦痕,嚴重的地方還沁著血珠,方才還沒有的。


  “哦,剛剛躲侍衛的時候摔倒了。”他摸著臉,手指蹭過血珠拉出一條血痕,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從胸口裏拿出一個扁扁的紙包。


  “啊!全碎了……”剛剛還飛揚的眉毛瞬間耷拉下來,像一隻沮喪的小狗狗,臉上的血痕讓他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給你帶的點心,剛剛摔倒的時候被我壓碎了。”


  紙包裏是和縣酥餅,我母親生前最愛的點心,隻在她的家鄉有。


  我撚起一點碎末放進嘴裏,鮮甜可口,卻沒有了酥中帶糯的特殊風味。


  “好吃……”我輕聲說。


  “快吃吧,這些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幫我托著酥餅,坐在我身邊一直陪著我吃完。


  “以後你出宮了,就住我家!我天天帶你去吃酥餅!還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他走的時候這樣跟我說。


  那以後他每次進宮都會帶好吃的給我,還給我講他在宮外的見聞,那是我童年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好景不長,皇後很快發現了他,勒令他父親送他回鄉。


  “真是可憐,你再也見不到他了。”那時離君搖著紙扇,露出來的一節手腕細嫩皓白,臉上卻掛著冷笑,“你說你是不是災星,把他的前途全毀了。”


  “我會把他要回來的。”我說。


  離君斜椅在榻上嗤笑道:“你都自顧不暇,還能幫他什麽?”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近來老東西沉迷占卜之術,你不怕那個女人動手腳?”我反問他道。


  “老東西行將就木,一心隻想長生不老,如今大權掌握在天樂子手中,那個女人一時還拉攏不了天樂子。”


  門外,突然響起三長兩短的敲門聲,離君麵色變得古怪癲狂,他緩緩合攏紙扇,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放下毛筆,向外走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身形高大的宦官低著頭進來。


  “要一起嗎?”他挑著眉問我,眼尾漫出一股媚意,在他俊朗如玉的臉上顯出妖冶。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和“宦官”擦肩而過時餘光瞟到他的臉,我認得他,他是天樂子的徒弟姎角先生。我心下了然,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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