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母親還在的時候,沈鶴就已經跟在她身邊了,聽說我還是他看著出生的。


  他年紀不大,比母親都要小上十來歲,母親卻非常儀仗他,處處都要過問他的意見,就連懷上我,也是沈鶴幫她算計來的。


  母親本是袁家女,因生得嫵媚動人被挑選入宮,也曾得到盛寵,不過三月便失寵。


  先皇生性涼薄,喜新厭舊,他最喜歡的還是皇後那般的大家閨秀,而我母親生在武將世家,是他眼中“舞刀弄劍、俗不可耐”的莽夫之女,即使生得嬌媚婀娜,也不如其他書香女溫婉可人。


  紅顏未老恩先斷,母親在後宮惶惶不可終日,而那個陪嫁過來的一直默默無聞的閹人,卻在這個時候告訴她,她要有一個皇子。這個閹人有著超越他年齡的沉穩和睿智,一下子穩住她躁動不安的心。於是她靜靜的調養身體,等待時機。


  然後就有了我。


  我的出生讓她有了倚仗,也讓袁氏看到了希望。


  我的母族袁氏曾是地位煊赫的世家大族,跟隨高祖平定天下,幫助高宗鎮壓叛亂,為大寅國立下汗馬功勞,是高祖親封的安定侯,還有高宗所賜丹青鐵券。但是這個國家和平得太久,歌舞升平中,皇帝和百姓漸漸忘卻了袁氏等武將世家的功勳。他們崇尚文臣,儀仗文人的筆墨書寫太平,名留青史,所以謝氏、王氏等漸漸取代袁氏、桓氏成為士族之首。到了母親這一代,袁氏已經不成氣候,門庭衰敗,除了我的親舅舅袁嘯在軍中有個一官半職,其他人與平民百姓無異。


  先皇親文臣遠武將,袁氏的日子很不好過。祖父走投無路之時,甚至想典當丹青鐵券,被舅舅及時阻止,才沒成為世族中的笑話。然而袁氏衰敗至此,曾經名動天下的開國功勳安定侯也隻是話本裏的傳奇而已。


  母親的入宮是袁氏最後的光輝,就像即將落入地平線的太陽,瑰麗的背後是一片死寂。我的出生並沒有給皇宮帶來多少歡樂,我出生的那天,先皇和皇後的第二個兒子也出生了,皇後拚死生下的六皇子一出生便是死胎,一同帶走的還有皇後一半的生機。那一年整個皇宮人心惶惶,皇後變得神神叨叨的,先皇也越發的反複無常,他們肆無忌憚的杖斃宮人,虐殺朝臣。宮內流言四起,都說是我搶走了本屬於六皇子的生機。老皇帝雖為此杖斃了幾個亂講話的宮人,但也沒來看過我。我的母親走路時不小心踩髒了皇後的裙角,被先皇以“僭越”的罪名打了四十杖,之後她的身體便每況愈下。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隻有六歲,沈鶴二十歲。那一晚我像有所感應不肯離開她的身邊,她一向笑意盈盈的臉突然變得鐵青,一把將我推開,咬牙切齒的罵道:“都是你……都是他……你們害死了我……”


  話還沒說完,她開始劇烈的咳嗽,蒼白的麵龐漲得通紅,幾欲嘔吐,卻隻從喉間嘔出幾滴黑血。


  她咒罵著讓人將我帶走,卻讓沈鶴坐到她的床前。


  宮門關上前,我回頭,看見她的臉突然變得平靜,帶著一絲溫柔對沈鶴說:“若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若我不曾入宮……”


  沈鶴坐在她的身旁,低著頭,手撫上她蒼白中帶著紅潤的麵龐。


  朱紅的大門在我麵前合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母親。


  如果母親能撐得久一點,她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包括沈鶴。她死後不久,西北的大興國入侵我國邊界,一月內拿下西北邊境四郡三十七縣,太子薑顯請纓親征,卻在抵達軍營後連失五縣。舉國危難之際,朝野還在因黨派之爭口誅筆伐,互相指責。此時,一個小小的斥候卻在軍中屢立奇功,他便是我的親舅舅,十年後的神武大將軍袁嘯。


  然而無論是朝野的爭鬥還是前線的戰爭都與那時的我沒有幹係。母親去世後,沈鶴就離宮了。他隻孝忠袁氏,當初入宮是為了扶持母親,如今她不在了,我也隻是一個被先皇厭惡、被皇後斥為不祥的皇子,袁氏理算當然的放棄了我。


  那時的我不能明白什麽是離別。母親明明睡得好好的,她為什麽不理我?我扯著沈鶴的袖子,一遍遍地問著他。他拂下我的手,轉身消失在宮廷中,我追著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跑,哭的聲嘶力竭,他也從不回頭。


  “陛下,陛下,該上早朝了。”


  一個聲音將我從夢裏扯出來。


  我睜眼,看見沈鶴探進半個身子叫我,我想也不想抬腳將他踢了出去。


  沈鶴的身體發出沉重的撞擊聲,我陰沉著臉坐起來,沒有說話,所有的人小心翼翼的做事,不敢看我,隻有沈鶴咳了兩聲,跪在地上膝行過來幫我穿衣。


  我站起來由著宮女幫我穿朝服,沈鶴一直跪在腳邊給我整理褲子,我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隻能看到他白皙飽滿的額頭,低垂恭謙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穿完衣服,他俯在我的腳前,我用腳尖抬起他的下巴。


  “陛下,請您用膳吧。”他順從地抬眼,眉目俊朗,看起來像一個良善的人。他一直是這種沉著冷靜、低眉順眼的樣子,現在是,以前撫開我的手的時候也是。


  “你眼裏的虛偽讓朕作嘔,跪著吧!”說完我走到攆車上,讓侍衛們抬我上朝。攆轎到了殿前並沒有停下,而是一直抬著我,在本該放著龍椅的地方停下,我斜倚在軟榻上朝。群臣已經對我這個樣子見怪不怪了,一開始還有老臣諫言,在我冷眼看著那個老臣撞柱後,就沒有人再敢置喙,以至於後來我懷中抱著溫軟的美人上朝,群臣都能做到目不斜視,議事時麵色如常。


  下朝的時候沈鶴還跪在原地,拱起的背脊像一隻烏龜,我噗嗤一聲笑了,很是滿意。


  他孝忠於袁氏,現在的我是袁氏的主人,所以他永遠不能離開我,永遠都要受我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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