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勝者的饗宴(下)
“‘天海客’,這是像晚輩我這般的人,對於彼此的稱謂;而在很久以前的古紀元時代,天海客的先輩也曾被叫做……‘宛渠之民’。”
年輕人說話的時候,帶著些故作朦朧的味道,但隨著最後的那個稱謂被吐出,卻有一種久遠的殿堂古跡被抹去塵泥、露出一角的感覺,那是無法刻意營造的氛圍。
若非親身經曆,實在難以想象,居然有這樣一個詞語,僅僅通過被讀出的韻律,就能彰顯某種無法磨滅的力量,仿佛擁有著生命和威嚴一般……
杯中酒液泛起漣漪,難以言喻的滋味籠罩在這小小一方觸手可及的天地裏,直到不遠處船工們的高聲喧嘩打破了此中沉寂,才令被震撼之人回過神來。
“天海客……”
劉老大顯然對這個名字毫無概念,帶著些許敬畏與好奇追問道,“和你小子一般的意思……莫非指的是,都有著駕馭螺舟的超群技藝?取遨遊天海、暢通無阻的涵義?”
“呃,這個嘛……”
方亦撓了撓頭,有些為難地回道,“劉老大,晚輩我其實是個謙虛的年輕人,但是謙虛太過頭就顯得虛偽……你明白晚輩的意思吧?像我技藝這麽出色的年輕人,其實真的不太多,哪怕是在天海客之中,也一樣的……”
劉老大眼角抽了抽,沒再理會方亦,而轉頭去看馬師匠,卻發現——
“宛渠之民啊……”
老人正閉眼,帶著敬畏、反複呢喃咀嚼著這幾個字眼,沉浸於某種悠長綿延的感慨情緒之中。
“馬師匠,你這是?”劉老大疑惑道。
被問話驚醒的馬師匠,麵露猶豫,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回應劉老大,最終,他朝方亦看了一眼,見方亦回以無所謂的笑容,這才轉向劉老大。
“東家……‘宛渠之民’,乃是傳說中、招來‘焚天之變’的‘罪魁禍首’啊!”
馬師匠懷著莫名難言的激動戰栗,開口解釋道,“上古紀元,舊仙庭即便是在橫壓五大天域的最鼎盛時期,卻仍始終提防著這捉摸不定的‘宛渠之民’,將其看成是威脅更勝過‘神裔遺族’的頭號大逆!”
焚天之變……這又是一個令人心潮激蕩的詞語。
數千年前,天象異動、星火橫流——
大量未曾見過的隕鐵玄料,從寰宇之外、墜落此間。
鑄器工藝,在新奇材料的影響推動下革新發展,藉此誕生出的嶄新力量體係,更加穩定且便捷;舊仙庭對修真法門的把持失去作用,陳腐的統治格局,在迅速崛起的世家宗門聯合衝擊下動搖崩塌……
曾經懾服於舊仙庭威勢的各方異族,也趁機結算積壓的仇怨,肆虐橫行、落井下石。
虛空各處盡是戰火,殘酷的亂象綿延了近百年,可謂天地翻覆、生靈塗炭……
最為慘烈的,當屬淪為主戰場的金剛天域——從原本仙庭占據的鍾靈毓秀、富饒繁榮之地,變成了滿目瘡痍的裂境廢土。
當那場於各方而言,都是殊死一搏的“沉霄之戰”降下帷幕。
天帝身殞、仙庭東渡,上古紀元也走到了終結的時刻。
波瀾壯闊而又無比慘烈的時代,總算塵埃落定。
僥幸殘存的生靈們愴然回顧,將那一切開始的征兆,稱為了“焚天之變”。
……
此時,龍鯨船身處浩瀚星海。
甲板上的宴席依舊熱火朝天,但望台處的美酒佳肴卻一時遇冷。
“焚天之變的罪魁禍首、舊仙庭眼中的頭號大逆……”
劉老大失神回味著馬師匠的話,而老人則凝望著方亦、等待他作出回應。
方亦沒有故作神秘,簡簡單單地開了口:
“有關天海客的傳聞,向來都不多。馬師匠提到的這兩個說法,也確實最具代表性,雖然談不上無的放矢,但打從流傳之初就有些偏頗了……”
“‘焚天之變’的契機,在於天外玄材的降臨,這或許和宛渠之民確有關聯,但天外之物既然存在,就算沒有宛渠之民的影響,也遲早會被發現。公正而言,天海客或許是尋找火焰、帶回火焰的人;但濫用火焰的,始終是世間那些別有用心者;而會被燒毀的,也往往是那些不願認識、接受火焰利害的陳腐之輩。”
“至於,所謂的‘頭號大逆’,更多是源於舊仙庭一廂情願的敵意……事實上,從古老的‘宛渠之民’、到後來的‘天海客’,我等誌同道合之輩所在意看重的,始終唯有兩點:‘不受拘束’、以及‘探索未知’。”
“前者,在舊仙庭眼中本非值得計較的罪孽,隻不過曾經宛渠之民所掌握的力量,將這罪孽放大了而已;至於後者……我輩致力以求的,僅僅是窮盡天海的奧秘、抵達更遙遠的星辰照耀之處罷了……”
方亦有些漫不經心地解釋道,盡管說得比較委婉,但歸根結底,還是對於馬師匠口中的認知做出了肯定——不論是引發焚天之變,還是被舊天庭看作大逆。
劉老大從這番話裏聽出的無奈意味,遠遠勝於其他……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隻覺得本是攪蕩風雲的氣魄,卻被這婆婆媽媽的辯解給妨礙了。
馬師匠則認真點了點頭,隨後頗為感慨地開口道:“上古紀元,修真之道艱難無比、境界突破難於登天。舊仙庭格局固化,陳腐勢力把持之下,後進者毫無翻身的機會;即便是曠古絕世的修真奇才,麵對漫漫無期的大道長途,又如何能保證一帆風順……若非焚天之火摧枯拉朽、燒盡舊世,高高在上的仙族又怎會想起:他們的先輩,也出自於那些在塵泥中打滾的人族。”
“不錯!馬師匠所言深得我心!”
劉老大慨然附和道,自是另一番意態,“我劉某人若生在其時,也定當豁出一切,誓要抬起泥腳、踩上雲天。”
“兩位的立場,倒是擺得很正……”
方亦聳了聳肩,略顯敷衍地笑道,“總而言之,天海客的宗旨不涉權勢紛爭,但難免權勢紛爭。可能因此交集而產生的某些麻煩牽扯,您二位最好心裏有數。如何規避,應該無需晚輩我再廢話多說了吧?”
馬師匠應允道:“老夫知曉該如何做。”
“我等的麻煩,你就不必操心了。”
劉老大卻揮了下手、頗為冷硬地開口道,“倒是你、你們,該如何保證泄露身份的安全無礙?……若照你的說法,當真有其他天海客來尋求援助的話,就不怕拿出信物之後,被我和馬師匠給出賣了?換作是你,就信得過素未蒙麵之人?哪怕受過救命之恩,可人心險惡……恩將仇報的情況也不少見,你們該不會如此天真吧?還是說……嗬、這就是為何天海客會銷聲匿跡的原因?”
雖然這番話說得難聽,但裏頭的好意倒是遮掩不住,方亦聽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心底也泛出些溫暖。
隨後他稍稍端正神色,回答道:“劉老大的擔心是對的,這種事根本保證不了,再多的約束之法都不行……所以,索性就由它去吧,背叛、出賣之類的可能,被欺騙落入陷阱的危險,就擺在那裏好了,由需要尋求援助的天海客自己去驗證判斷。越是沒有保障,越是能讓人保持警醒,如果最終仍然做錯了選擇,那隻能怪自己身為天海客的資質不夠……嗯,這裏說的資質,包括運氣。”
馬師匠眉頭緊皺,而後又舒展開來,最終認同地點了點頭。
“還有……”
方亦長吐了口氣,再度開口、帶著某種難辨的情緒道,“劉老大你最後那一句話,說得其實沒錯,天海客會銷聲匿跡的原因,確實就是因為天真。隻不過……是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那種天真。”
言語間,屬於少年兒郎的明亮眼眸,一時燦若星辰,仿若要嵌入天海虛空之中。
甲板上的人群,巧合地出現了短暫的沉寂,忽如其來的萬籟成空。
船工們麵麵相覷,為這喧囂之中的突兀空檔而覺得迷茫困惑,但很快便將其拋諸腦後,舉杯相邀、繼續嬉笑歡鬧起來……
三人席間,劉老大沉吟良久,忽然目光炯炯地問道:“無論如何神秘莫測,這‘天海客’終究算是一個同道組織,卻不知……是以何種標準、途徑來接納成員?”
“東家,你這……”馬師匠皺了皺眉,目光似有勸阻。
方亦卻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陣劉老大,而後收斂笑意搖頭道:“據我所知,‘天海客’隻是個無謂的稱呼,就像‘宛渠之民’一樣,也許將來某個時候就換了新的……如果有一天,劉老大你真的能夠成為‘天海客’的同行者,那你根本不需要問出這個問題,就會自己得出答案。”
劉老大挑眉審視方亦半晌,最後終於點頭道:“我記下了。”
方亦說的是實話,盡管想到劉老大可能以為自己心懷戒備、不願透露實情,但他也不在意,更懶得辯解,總不能為此賭咒發誓吧。
見沒再有其他話題,方亦將麵前的酒杯斟滿,涮了下口中的食物殘渣、一飲而盡,隨後起身拍了拍圓鼓鼓的肚皮,壓著飽嗝道:“若沒其他事,我便回去休息了。”
劉老大和馬師匠自然不會有意見,方亦今日確實勞神費力、理當頗為疲乏,便不作廢話挽留,任由他離席去了,隻以目光相送——
年輕的身影,以散漫的姿態穿過甲板,被船工們盛情邀請勸酒,也不推拒,爽快豪飲了一大碗濁酒,還跟著唱了兩句俚語歌謠,這才揮手道別、繼續往鯨腹的階梯走去。
看著那消失在階梯處的背影,劉老大和馬師匠不約而同地想起,當日方亦剛剛登上龍鯨船的景象……
然而,在經曆了今日這番生死危局後,那背影竟然覺察不出有什麽分別……
劉老大手中的酒壺舉了又放,望向老人問道:“馬師匠作何感想?”
馬師匠苦笑搖頭:“感想良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東家此問,可有所指?”
劉老大摩挲酒壺良久,終於長歎一聲:“那兩樣回報之事雖非易與,但如何施行、能否完成,卻並無講究,便是拖遝敷衍也……然而,看不出絲毫以退為進的意思,隻怕你我是否盡心而為,根本不在那小子眼中。我劉某人自問設身處地,絕對無法如此豁達,但那小子可有可無的態度,也實在可恨、可惱。”
馬師匠點頭讚同,又沉吟道:“青崖山院仙徒、天海客……坦誠若此,除了有恃無恐,更可能是:無所牽絆、無可脅迫……所謂的‘不受拘束’,想來非止‘不願’,而是‘不憂’,更是‘不懼’也……斬斷凡塵,便意在於此。嘖,世間竟有真仙人,莫過於此般風流。”
“罷了,多想無益。你我既已允諾,自當竭盡全力,隻是……”
劉老大咬牙切齒,捶桌憤慨道,“哼!恩情所償,豈能止於此子隨性之言。”
“東家所言極是。”
馬師匠點了點頭,附和道,“來日方長,終有將此‘折辱’奉還的一天。”
兩人對望一眼,舉杯相邀、大笑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