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勝者的饗宴(上)
星海虛空中。
龍鯨船撤除防護、滯留在隕星帶邊緣,恢複到螺舟狀態的武裝巨猿,正緊挨著它停泊、乖巧得像是睡熟的嬰兒。
浩瀚虛空也稀釋不了的喧嘩,在龍鯨船上蔓延如火。
從敵船搜刮補充了大量物資後,屬於得勝者的慶祝宴席正在熱鬧地展開。
除了必要的儲備幹糧被留下,總共四艘螺舟庫房中的酒肉瓜果都已經啟封搬出,堆在了被十數個火籠照得敞亮的甲板上,任由龍鯨船的船工們隨意取用。
盡管剛剛結束了一番忙碌,但有吃有喝的船工半點疲態也無——
先前陷於危局時彼此的畏懼不安醜態,被翻出來互相嘲笑;
有幸被選中去幾艘敵船“打掃戰場”的,朝身邊的人興奮講述著其間見聞;
時不時,會有讚美自己東家劉老大的話語飄起來;
關於那名據說駕馭龍鯨船以一敵三、取得大勝的年輕人,各種議論也不少;
酒過三巡之後,甚至有人唱起粗鄙吵鬧的俚語歌謠,居然也引來陣陣捧場喝彩……
死裏逃生這個過程中積攢的情緒,有如毒藥,需要放肆狂歡來宣泄排除。
甲板的高處望台,方亦和劉老大、馬師匠另外開了一桌規格更高的宴席,氣氛同樣輕鬆愉快。
“小爺我真是替猿哥兒心疼啊,半條大腿的毛都給薅得光禿了,才算是等到你們領會到我的意思……我差點就想放棄算了,尋思著倒要看看你們能熬多久,估計發現龍鯨船半天都沒再挨揍,總該能反應過來吧。”
方亦嘴上抨擊抱怨著,同時毫不客氣地掃蕩著麵前的大魚大肉。
“嗬哈哈哈,這可不能全怪我們。方小友你若把意圖交代清楚,絕不至於如此,我與東家也能少受幾分煎熬,而那……嗬,那巨猿兄弟的腿毛,確實是最為無辜,嗚呼哀哉、哈哈哈哈。”馬師匠本是端著酒杯小口啜飲,卻因方亦提及拔毛取火的困窘而開懷大笑。
“嘿,馬師匠說的在理!”
劉老大把著酒壺豪飲,這會停下揶揄說道,“況且,你小子既然能去,自然也該能回來,卻讓那巨猿扮什麽鬼臉?可憐被你抓了壯丁的那名工頭,到這會還不敢換條新褲子,就怕那要緊玩意沒恢複利索……你說說這事,該給多少撫恤補償才合適?”
方亦嘴角抽了抽,有些心虛道:“那還真是造了孽啊……不過,我聽聞有一些世家宗門,正大力投入研製那部位的‘神藏’。前些時候似乎已經打造出了試用品,那工頭如果當真恢複不過來,我倒可以幫忙找找門路……”
“哦?!功用如何?”馬師匠問。
“哦?!花費幾何?”劉老大問。
兩人幾乎是同時發聲,就連開始的挑眉神情和緊跟著的尷尬神情,乃至兩者的轉變節奏也都一般無二。
場麵頓時有些僵滯,方亦來回掃了掃劉老大和馬師匠的臉,隨即不厚道地笑出了聲,狂吞了一嘴鹽焗肉也沒能堵住……
等到兩名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沉默著飲酒到微醺,沒經曆過歲月毒打的年輕人才終於將噎在喉嚨口的肉團艱難咽下。
好不容易重新端正神色,方亦隨即道:“據我所知,功用應該不超過、咳,不超過正常原裝的五成,至於花費嘛……有價無市啊。”
劉老大和馬師匠都沒有立即出聲搭話,方亦便也假裝全神貫注於滿足口腹之欲。
所幸有甲板上的喧囂傳過來,不至於顯得太過冷清詭異……
等到過了片刻,劉老大再開口時已經麵色如常:“你小子既然不好美酒,那不如趁這會說說……你對那三艘螺舟的處置,有何想法?”
“這事啊……”
方亦按捺住自己、不去分辨這提問有沒有轉移話題的嫌疑,而是認真地想了想,就事論事道,“物資方麵我沒興趣。至於那三艘螺舟上的部件,除了那八對飛劍槳葉、還有能噴射氣流的葫蘆口,其他的我都看不上。劉老大你看著折個價,給我點誠意好處?”
劉老大點了點頭:“你要的這兩樣我會做安排,優先確保拆解的完整性……至於折價的說法先放一邊,和救命之恩相比,這都算不得什麽。”
他說著和馬師匠對望一眼,同時起身、整理儀容,向方亦肅然施了拜禮。
方亦有些窘迫地撓了撓臉,但沒惺惺作態、做什麽阻攔,隻是感慨男人要搞這種事還真是別扭。
欠了恩情者,最灑脫的會說一句“大恩不言謝”,但那又有蒙混的嫌疑;而要把感謝之情鄭重其事地表達出來,卻實在不容易,就比如眼下這兩位,隻怕盤算醞釀已久,卻非要混雜在一句仿若隨口之言般的話語中提出來……
等他們一套舉止全部完成後,方亦戲謔笑道:“嗯……接下來,兩位如果要把家中什麽女兒、孫女的許配過來,那先說好,可別嫌晚輩眼光太高哈。”
馬師匠也笑:“可惜老夫沒有,若不然這倒是個好主意。”
而令方亦驚恐的是,劉老大那邊居然煞有其事地沉默思考了一陣,直到注意到他的憂懼神色、才回神哼了一聲,決然道:
“不論你小子對報答之事有沒有計較,都不能改變我與馬師匠的堅持……”
“哦!我有啊。”方亦插了句。
劉老大點了點頭,以一副我早已知曉的神情兀自說道:“你不在意是你的事,但我劉某人已經做了打算,哪怕投入全部身家,也會……嗯?你剛才說什麽?”
方亦翻了個白眼,清楚地重複了一遍:“救命之恩的報答嘛,我有計較啊。”
馬師匠也剛剛才反應過來,好奇地出聲道:“方小友且說來聽聽。”
方亦稍微正色道:“作為報答嘛,你們得許諾兩件事。第一,劉老大你此前提起過那三艘螺舟販賣奴隸的勾當,我希望你們能想辦法,把有關的勢力與渠道盡可能摸清楚。”
劉老大錯愕皺眉,猶疑好一會後、鄭重點頭道:“好!我劉某人必定全力而為,你留下聯絡手段,我但有進展,便及時告知於你。”
“那倒不用,有需要的時候,我會主動來找你們討要的。”
方亦擺了擺手,而後又帶著些斟酌地說道,“然後第二件事嘛,算是我所屬的組織傳承下來的慣例……你們需要記住我的‘信標’,往後但有餘力,隻要在你們認為合適的地方,擺下這種圖形樣式的小型標記法陣,我的同伴就能知道,附近有著我所推薦的‘添火之人’,也就是願意提供幫助的人。”
說著,方亦伸手沾著酒液,在桌上描畫了一個形似上古篆字的符號,並指點了其中幾處需要特別注意的勾勒轉折。
劉老大和馬師匠壓著心頭的驚奇,花了些時間認真辨別記憶之後,也同樣在桌上重複描畫了一遍那個符號。
“還行,醜了點,但這樣也就可以了。”
方亦檢查之後表示了認可,又繼續說道,“若是循著這個‘信標’找上門的人,手上持有特別的信物,你們酌情給予必要的援助就好。”
劉老大和馬師匠麵麵相覷,感覺事情越發變得複雜詭秘起來,但也都冒出理當如此的心思:這小子的身份來曆,自然該有些不同凡響之處,否則區區一位尋常的修真院仙徒,又哪能掌握那般不可思議的螺舟駕馭技藝。
“若照方小哥這個法子……”
馬師匠有些不解地沉吟道,“是否要提供援助,豈不是全憑我們決定?畢竟你的同伴隻能找到‘信標’法陣所在,並不知曉究竟是什麽人布置。”
“強扭的瓜不甜嘛。”方亦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那邊劉老大皺起眉頭,似乎對他這態度頗為不滿,但隨後隻是開口問道:“如何辨別那所謂的信物?”
“就像這樣的。”
方亦說著,從腰間的芥環裏掏出一張並不起眼的卷錄——材質像是薄紗,卻一點也沒有輕盈的感覺,反倒充滿了古樸厚重感。
在劉老大和馬師匠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方亦展開卷錄、露出一片空白,但隨即他伸手隻是頗為隨意地撫過,那卷麵上便呈現出字跡來:
……
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
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
有誌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有誌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
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
“隻要拿著這樣的紙卷,能令上麵呈現出同一段文字,便是我說的人。你們在不妨礙自身的情況下,盡量滿足他的請求即可。當然,若是覺得為難,也不必強求。”方亦說道,後半句也並沒有譏諷的意味。
“哼,不必強求……”
劉老大怒笑一聲,胸中升起滿腔被人看扁的惱火,“我劉某人也算縱橫星海、飽經風浪,倒從未聽過如此寬鬆的許諾。”
馬師匠則不舍地從那段文字上收回目光,有些遲疑地問道:“方小友……是否方便告知,此物以及其持有者,包括你在內,究竟是何身份來曆?”
“說實話不太方便,但主要是顧慮到……”
方亦看他一眼,認真地回應道,“於你們而言,知道太多、有害無益。怎麽,馬師匠曾經見過這樣的事物?”
“隱約有些印象,但不能肯定……”
馬師匠神情嚴肅,以同樣的認真說道,“既然主要妨礙不在於方小友,那老夫還是希望能知悉一二。”
方亦也不在意,轉頭向劉老大問道:“那劉老大你是打算回避一下,還是……”
劉老大哼了一聲:“少說廢話。”
“嗯,那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們持有此信物者的名號……”
方亦醞釀了一陣,最後帶著喟歎的調子說道,“‘天海客’,這是像晚輩我這般的人,對於彼此的稱謂。而在很久以前的古紀元時代,天海客的先輩也曾被叫做……‘宛渠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