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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秋,日出 (4)

  是你一時的衝動的的決定,這裏麵沒有什麽不甘虛榮之類的多餘的情緒,僅僅隻是因為你想你喜歡你願意?”


  “嗯。我很確定。”


  “那好。”胡伽不由輕舒口氣,咧嘴露出一個足以瞧見牙齦的笑容,眼也都給擠沒了,“那很好啊,真的,我覺得很好。你加油。”然後扭頭轉進廚房。


  窗外風聲裹挾著雨聲,稀裏嘩啦的鬧極了。屋裏的兩人自然就聽不到,一人磕磕碰碰的刷碗聲,一人細細碎碎的嘀咕。


  “什麽呀,淨會說些好聽的話。”


  蔣添扁扁嘴,原地呆了兩秒後,拍拍腦袋跑回裏屋翻找雨傘。


  後來自然是同那天找泳褲一樣,費了好一番功夫,連胡伽和老爸也加入進來,才在廚房裏找到一把花哨的太陽傘和一件極具年代感的黑膠雨衣。胡伽果斷選擇了雨衣。


  盡管裹著有些厚重的黑雨衣,濕答答的站在十點半的地鐵車廂中,看起來瘮人又惹人嫌。不過出了地鐵站,就能從容又迅速的穿過狂風暴雨,經過一個個死命拉著傘艱難前行的陌生人。胡伽特得瑟的在雨中慢慢走著。


  雨勢太大,跟雹子似的隔著雨衣砸在臉上,手臂上,背上,啪啪啪的又狠又猛。耳朵隱在雨帽裏,隻聽得悶悶的劈裏啪啦的聲音,如同幾千發鞭炮緊挨在耳邊齊鳴。


  回家洗完澡累癱在床上,胡伽隻覺得像是被人用力鞭打了一頓,耳邊還在嗡嗡作響。


  躺了一會兒睡不著,想了想又爬起來蹲在書架前,扒拉出一本書。是他參加工作後出版的第一本書。


  抽出來後就翻了幾頁,又覺著累,躺回到床上。舉著看了一會,斷斷續續想起來很多有關這本書的細碎回憶。比如,一步步設計好的版心版式字體,可最終內頁排版也並不是自己的當時給排的1:1。比如,當時第一次跟著校對,搞了整整兩天,幾乎每一遍都可以發現小錯誤。


  舉著舉著手就沒勁了,也失了興致,任不算薄的書啪的砸在胸口。


  胡伽呆望了一會天花板,腦子裏想的全是不久前跟蔣添的對話。


  ——跟蔣添和他老爸道別後,兩人都執意要送送他。最終拗不過,隻好讓蔣添在滂沱大雨中給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舉著傘。


  暴雨天少有行人往來,非主幹道的小馬路也隻偶有車輛駛過,輪胎緩緩的碾過積水的路麵,車燈遠去後,此間更顯安靜。蔣添躲開他時不時想要幫忙的手,努力的在風中穩住雨傘。太安靜了,明明雨聲嘈雜,可那啪嚓啪嚓時不時濺起水花的腳步聲,那仿佛就貼在耳邊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偏偏清晰可聞。


  蔣添分明有話想說,左手給他舉著傘,右肩一直向他靠,側過臉小心翼翼的瞅著他。


  胡伽雖不急,卻也有些好奇——蔣添的神情看起來很是羞赧和尷尬。


  “我在想,胡伽啊……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他咬咬牙問道,垂下頭不好意思再跟胡伽對視,舉著傘的手倒是沒有鬆懈。


  “我的意思是……我都一個快畢業的大學生了,還成天窩在家裏,為複習的過程中不如意,煩來煩去。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清楚的規劃,主意三兩天一變。你會不會覺得.……就我這樣,英語老學不好都可以頹喪幾天,老糾結一些細細碎碎的小事,這樣很幼稚很無病呻吟啊.……是不是?”


  今晚一見著胡伽,就開始琢磨著向其宣布自己的重要決定。正興奮上頭,幾道雷和閃電打斷了兩人,刹那的光亮也讓蔣添瞧清楚,極具喜感的抖了抖的胡伽疲憊困頓的臉。


  雷聲及時止住了他自以為是的步伐。


  是,他特堅定的要開始向仍裹著一團迷霧的未來邁進一步,當然是得到了胡伽發自內心的支持。可要是與一直跑著的胡伽相比,這樣的一步,實在鄙陋得不值一提。


  當時傘下的胡伽自然是不知道蔣添心裏這些彎彎繞繞的。


  他沒有立刻接話。思緒稍稍跑遠了一些,想到了自己20出頭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事實上,蔣添總能讓自己想起不算遠的從前。


  那時的自己在煩些什麽?也不過是些細細碎碎的小事——覺得早起比登天難,跟新同事聊天吃飯比早起還難,等等諸如此類的現在想起來根本就不算什麽的事兒。


  低著頭還高舉著傘,還一直注意向右邊稍稍傾斜的蔣添,胡伽一點兒都沒忍的伸手拍拍他的後腦勺,順毛般的捋了捋,帶著笑意開口。


  “蔣小添真可愛。來來來,擼擼毛,不煩不煩哈。”


  在蔣添瞪眼扔傘前又趕緊正色道,“18歲有18歲的煩惱,20歲有20歲的煩惱,30歲40歲50歲的煩惱都不會一模一樣。是,煩惱的實質和難易度會隨時間和生活的變化而變化。20歲的你絕對無法體會50歲的你對於鬆弛下垂的肌肉的恐懼,20歲的你也絕沒有權利回頭去嘲笑看低18歲的自己啊。”


  “18歲的你,笑是真心開懷的在笑,煩是認真苦澀的在煩,並不會因為你20歲了30歲50歲甚至80歲了,過去的真情實感就消散了。它們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於你的18歲呀。”


  胡伽的口吻和語氣,以及一直在蔣添後腦勺輕撫的手,都像是在哄著小孩。說的內容卻是正經得不得了,甚至不像脫口而出的口頭對話,倒像是精心準備的詩文。


  “所以,don"t worry. 你隻需不急不緩的在現如今所處的階段走著,就很好。Be happy.”


  Don"t worry,Be happy.

  胡伽拿開胸口的書,輕輕伸了個懶腰。


  世間出口太多話,也不知究竟是說與他人的,還是告慰自己胸腔中跳動著的某物的。


  情不自禁在黑暗中傻傻的伸出左手拍拍右肩,輕聲道,“好啦,也幸苦你了,胡伽。下周也加油。晚安。”


  然後睡熟。


  夢裏他在急急的跑向某地。然後遇上了一雙眼,亮亮的,不錯珠的盯著自己。陪著自己走了一段,又目送自己乘手扶電梯下行。直到他擠進人群,又隨人群遠去。那眼睛似乎還在原地,裏頭情緒他還未看透——也許主人自己也還未全部知曉。隻是在那目光中感受到的踏實心安,似乎都能溢出夢鄉。人群中的他嘀咕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安慰了誰。


  9 夏,躺椅和手繪地圖


  胡伽像是在這個還不夠熟悉的城市裏,找到了除自己的小出租屋外的另一歸宿——蔣添家的麵館。就是再忙,一個禮拜也得來個三四次。


  其中,必須得有兩個晚上,陪著蔣添老爸就著生啤,看鳳凰衛視。晚間多半涼爽,蔣添老爸節能減排很少開空調,兩人一人一把蒲扇,靠著桌倚著牆,悠悠搖晃著。


  更多的時候會找蔣添老爸討來躺椅,擱在蔣添臥室的小陽台上,那兒都不需要蒲扇。徐徐晚風會送來的盛夏的味道,獨特美妙,難以形容,大概是鹹鹹濕濕的,與自己家鄉的很是不同。


  不過皆可聞得心安,大概是同種心安的兩種味道。


  清閑時,可從晚霞滿天躺到夜幕低垂。忙一點,隻能靜靜瞧著僅綴有一兩顆星的天空。有時一兩顆也無,僅有被人造光汙染後的紫紅色怪異夜空。


  這些時候的蔣小添呢,就安安靜靜的坐在書桌前溫書。看神情,是很專注認真的。


  隻是有時胡伽偏過頭,偶爾能捕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兩人會隔著陽台的玻璃窗對視一會兒,然後總是蔣添移開視線,微微抿嘴翹翹嘴角,又投入書本。


  這麽過了一個月,蔣添真心覺得胡伽快成為繼徐裕雲後,老爸的三兒子了。


  但這人往蔣家跑得勤,自己卻是一次也沒去過他的小出租屋。


  就是玩遊戲解鎖關卡,一個完了後還有另一個在等著呢。更別說蔣添還把探索胡伽的方方麵麵看作剝洋蔥,恨不得一層一層剝開探得內裏。小出租屋就是下一關卡,下一層待剝的皮。


  他央求過胡伽拍一張小出租屋裏的書桌,然後放大又放大,樂此不疲的在一張圖裏找尋任何有關胡伽生活的小細節。


  也沒讓他等太久,胡伽邀他這個周六就來小出租屋玩。


  這個玩,其實說起來有些無聊。起因胡伽覺得蔣添整個假期下來學習進度拖拖拉拉的,時間剩得不多了,也就不願意老拉著他出去探索美食。某天傍晚兩人擠在小陽台上乘涼,一起看了個微博小視頻,那博主對著鏡頭悠悠吃完了十碗泡麵,查了老半天才知道由世界泡麵大神Hans評出的2016年全球十大泡麵。


  兩人當下對視一眼,互相都讀懂了對方眼裏的饑渴難耐。最後還是蔣添下樓下了兩碗麵,仗著麵館老板兒子的身份,給兩人狠狠加了滿滿一大碗的牛肉,才解了饞。


  之後胡伽滿城的跑進口超市,又求助了萬能的某寶,火速集齊了那十大泡麵。兩人一合計,就決定去胡伽的小出租屋享受泡麵盛宴。


  周六這天一大清早,蔣添就迫不及待的電話騷擾胡伽。不過出乎意料,胡伽很快接了電話,說話聲卻懨懨的,像是熬了一晚沒睡。


  兩人約在地鐵站口,蔣添有些奇怪為什麽不直接給自己地址,還要專程跑出來接他。不過要去胡伽小窩的興奮戰勝了那點兒疑問。他放下電話就興衝衝地跑了出去。


  在地鐵站等了一會兒才見胡伽慢吞吞的走來,老遠就瞅見了他黑得跟鍋底似的臉,沒精打采的步子。不過一抬頭見了他,就掛上一笑容。


  可在興奮的蔣添眼裏,那笑簡直勉強到不行。他直覺,胡伽今天的心情不太美麗。


  等走近了,蔣添更是驚訝。胡伽大概下巴也沒刮就出來了,還有些泛青。臉上皮膚看起來也不甚清爽,鼻翼附近的毛孔都能瞧得一清二楚。連平時特張揚的小辮也沒綁,任毛躁的發絲散在肩頭。


  ——胡伽平時很是注重形象,編自己的小辮都有眾多花樣。眼下這幅粗糙的樣子,在蔣添看來,可以說是生無可戀的狀態了。


  蔣添說不清楚此刻自己心裏頭是什麽滋味,杵在地鐵口沒有動作,也不讓胡伽動作。


  像是看出他的手足無措和著急擔心,胡伽扯扯嘴角,給出一個自以為是溫柔的僵硬笑容,輕聲說,“蔣小添,先陪我去幾個書店吧。在東城區那邊了,有點遠。”又伸出手,習慣性的揉揉眼前毛茸茸的頭,“但是我一個人去恐怕不行,就任性一下下,占用你一天的時間,好嗎?”


  胡伽的手輕輕緩緩的,聲音低沉又溫柔,這都是習慣了的聽慣了的。今天卻好像多了些不同。明明這人想幹什麽想去哪裏,從來都是不帶任何別扭情緒的脫口直出。突然這樣軟聲的詢問,“好嗎”,實在有些犯規,蔣添怎麽會不答應呢。


  兩人跑了好幾家書店,一路上胡伽難得沒有逗趣沒有主動找話題談天。但這人的溫柔體貼像是刻在了骨子裏頭。明明看起來倦極,一直忍不住皺眉,沉浸在自己消極的情緒裏。但總能在蔣添偏頭看過來時回過神,擠出個輕鬆的笑,或者什麽也不說,像給寵物順毛似的揉揉蔣添的頭。


  可他越是這樣,蔣添越是著急。緊緊貼在他身後陪他挑書結賬,腦子裏還在費勁捉摸他低落的原因。


  往回走的時候,手裏沉甸甸的已提著捧著兩大袋書了。蔣添瞄了瞄懷裏這一大堆書,還有環保袋兜著的一大堆,無不是跟字體設計相關。


  出了地鐵站離胡伽的窩還有段距離。兩人一開始都還竭力端著表情,一個努力裝正常,另一個努力陪著裝沒察覺。走了一會就端不住了,哼哧哼哧的用背的抬的抱的拖的,可算把今天中了邪似的買來的書弄回了家。


  “你就是作的!還叫上我陪著一起作!”蔣添站在門外,看著累得哆哆嗦嗦掏鑰匙的胡伽,也不管什麽脆弱不脆弱的小情緒了,劈頭蓋臉就是一聲吼。進門也不管什麽客氣不客氣,推開主人就往小沙發上一躺。


  胡伽的窩就是特常見的那種單身公寓,很小,躺沙發上轉動一圈脖子就可欣賞完畢。屋子說不上那種一絲不苟的整潔,但不亂,看得出主人有定期整理的習慣。最打眼的還是那巨大的快占了整麵牆的書架,以及一旁牆麵上貼著的手繪地圖。蔣添一眼就看出來是該窩主人畫的S城的地圖。


  主人正倚著書架席地而坐,本想將今天買回來的書一股腦塞進去。但,顯然整個屋子最亂的書架沒有太多空間了,此刻他再沒心情,也不得不動手整理那些胡亂插放的書。


  蔣添躺了一會兒也走過來,頗期待的瞧著那張有意思的地圖。 粗看跟S城旅遊景點售賣的那些手繪地圖無甚太大差別。但一想,這可是胡伽自己畫的啊,全市,連全球都是獨一份呢。上頭有許許多多胡伽自己的小心思。他扒著牆,從南看至北,從西看到東,不願放棄任一角落,任意細節。


  越看越是驚歎。胡伽都沒有用簡單的綠顏色表示城裏大片大片的綠化,而是仔仔細細的在各個角落勾勒出鳳凰木,垂榕,國槐,棕櫚等等熟悉的植物。


  蔣添還在地圖上找到了自家的小麵館。起先並不確定,隻是看到自家那一塊區域畫著一麵寫著21的小紅旗。別的地方也散落著很多小紅旗,都寫著數字。找了一番發現地圖留白的地方整齊的標注小紅旗們的名字。


  蔣添不由一笑。原來都是胡伽吃喝玩樂攻占S城的記錄。


  他一個個看過去,發現胡伽還真挺會找地方玩的,很多都是自己這本地人也不曉得的。且胡伽工作有時也挺忙的,玩了這麽多地,估計沒少花時間。這人真是有著奇特的執著。


  這地圖大概也費了胡伽不少精力,蔣添單隻是用眼看看,就花了快半小時才能不放過每個小角落。


  一點點看到右下方,畫著S城郊區的機場。從那引出一長箭頭,指向地圖外某處。箭頭下有一行小小的字,蔣添湊近看,寫得是:回家嘍!

  他微怔,是哦,胡伽不是本地人。這是他一直都知道的事情。而他不知道的事情,是這個身份背後藏著的各種難以與外人道的滋味。


  蔣添扭頭看向還在整理著書架的那人的背影,又移開眼,環視一圈這個一眼就可看盡的房間。吃飯睡覺玩樂工作,在這裏,胡伽都是一個人在做著的吧。


  而蔣添自己,在幼時便熟悉的城市一路順順利利的長大,考上了本地的大學,將來可能還會繼續在本地讀研,找工作。


  所以我獨自生活在陌生的地方,究竟是種什麽體驗?

  他不知道。


  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他想。


  呆了一會,隻覺得心底多了一口火熱的鍋,各種各樣的想法思緒交織在裏頭,煮著,沸騰著,咕嚕咕嚕的逼他開鍋。幹脆靠過去挨著胡伽坐下,拍了拍胡伽的肩示意自己有話要講。


  胡伽放下手中的書看過來,還是那副死魚模樣,又是那樣扯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蔣添頓時覺得從地鐵口始一見到這人就壓抑著的情緒,和憋了一路的焦躁甚至委屈,這一會兒都現了形,無數的話擁作一團擠到嘴邊。可他隻會死死瞪著胡伽,梗著脖子,半天挑不出一個句子。


  胡伽卻有些莫名其妙,見蔣添這樣臉紅脖子粗的,鼻尖腦門全是汗,以為是給熱急了。便站起身去開空調。剛摸到遙控器,就聽到一聲怒喝。


  “胡伽!“


  被點名的人嚇得一激靈,回頭。


  “胡伽!你.……你別擔心!要開心!”


  一句不倫不類的安慰被蔣添以十成的氣力響亮的喊了出來,突兀的砸在兩人中間,砸得兩人俱是一震。


  胡伽睜圓了眼,首先反應過來,立時想笑,又不太敢笑,臉上擠出個古怪的表情。兩人一時無話,你望著我我憋著笑。還是胡伽先沒憋住,腿像是一軟,握著遙控器倒在沙發上。蔣添瞅不見他的臉,但那不住抖動的肩膀分明泄露了那人的壞意。


  好一會兒才直起腰,將將及肩的頭發更加蓬鬆淩亂。“哎,哎,蔣小添,你怎麽這麽可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說罷,這人還壞心眼的裝模作樣,擦著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蔣添簡直臊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他本意是想學胡伽上次安慰自己那樣,說出那句經典的台詞。正糾結著拽英文太矯情尷尬,就看到胡伽站起身走開,一時奇怪又著急,就不過腦子的吼出了這麽句中譯版。


  他恨恨的扶著書架站起,又羞又惱,心道,披散著的頭發的胡伽是好看極了,他會忍不住一瞅再瞅,但要再這麽笑下去自己還是幹脆點直接摔門回家吧。


  好在胡伽是個有良心的,邊笑邊還不忘剛剛的動作,把空調給打開。調試溫度時還忍不住傻笑一番,笑夠了就過來攬著蔣添的肩,盤腿往地上坐去。


  蔣添甩了甩肩,抵抗了幾下,不願跟他一塊並排挨著,順著力倒在沙發上。胡伽樂了,屁股挪了挪,硬是湊過來背靠著他的小腿。


  “添兒啊,我表現的這麽明顯?這麽不開心?”


  啊,一邊臭著臉一邊還扯著嘴對我尬笑,就差沒舉個牌子寫著:不開心,但別來問。蔣添在心裏搭腔,沒吱聲回答,是想以沉默表示自己對那剛剛那通嘲笑的不滿。


  不過胡伽也沒在意他回答或是不回答,手在茶幾上漫不經心的扒拉著,腦門重重抵了過去。默了一會兒,才悶悶的說,“也不是不開心。就是有點兒不得勁。”


  周五下午,他本想偷偷溜走翹個班。卻在電梯口被總監抓個正著,叫去辦公室就是一頓訓。總監憤怒的點總是很出人意料。平時對於這樣的偷懶耍滑,他都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那日的怒火卻燒的格外旺,足足訓了一小時。


  胡伽想,總監對他大概是真失望吧。不然不會這樣急得跳腳,真真是踩著痛處還要挖心。那一字一句就像扇耳光似的,對準著臉,又快又狠。狼狽不堪。


  直到坐在家裏的沙發上了,總監的話還在耳邊回蕩。他嗤笑胡伽把自己整得跟個藝術家似的,做出來的東西卻土得沒眼看。而後又換成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現在都隻知道一味追求美感了,蠢到用美感支配邏輯。基本的分析和歸納整合全都還給了老師,弄到最後基本的信息傳達都沒有做到。不論說多少遍要認真耐心,要腳踏實地,都不聽。覺得自己做出的設計很牛是不是。心浮氣躁的,差不多風一吹就可以起飛。


  胡伽愣坐了一晚上。淩晨時又打開最近總監指導過的一個設計,越看越灰心喪氣——同樣的排版形式,自己怎麽都排不出總監的那種效果。太死板了,思維就像困在框架裏一樣。


  蔣添從頭至尾沒有做聲,默默聽著腳邊那人絮絮叨叨的倒苦水。此刻盯著那個沮喪極了的後腦勺,有點兒想上手摸摸以示撫慰。伸了過去又別扭的改成有一下沒一下的揪著那些細軟的發絲。而胡伽正沉浸在那種對自我的絕對否定中,根本沒在意他的騷擾。


  他其實很想說點什麽,又不知如何表達才是正確的。很多關於胡伽的事情,他都一知半解著。全憑著心裏頭的那點天真,那些第一觀感,固執的認為胡伽是頂頂好的。


  但胡伽真的不好嗎。


  他攏住一把那散亂的頭發,想起那個晚上疾馳的摩托,以及它們的被風吹得上下翻飛自由不羈的樣子。又想起胡伽穿著一板一眼的西裝擠在地鐵上的樣子。眼前的這張手繪地圖。還有很多很多在這段不算長的時間裏,窺得的有關胡伽的點點滴滴。


  他突然有些激動,想捂住腳邊這人的嘴,叫他不要再說出一句貶低否定自己的話來。說他盲目也罷,他就是覺得胡伽頂頂好。


  此刻他化身為一個直麵偶像的迷弟,心裏頭滿滿漲漲的,太多太多情緒,極想要宣泄出來。還在思索該如何表達,身體已先一步做出行動。


  ——鬆開握在手心的頭發,一把抱住胡伽,笨拙又小心的把臉輕貼在胡伽的脖間。


  屋內一時靜極了,隻聽見老空調嗡嗡運作的聲音。似是心照不宣,彼此的呼吸也悄悄地放輕放緩。


  胡伽僵硬的梗著脖子,感受到蔣添濕濕熱熱的氣息在脖間,臉頰邊流竄,溫柔舒適,像是夏日的海風。感受到蔣添的胳膊橫在自己的胸前,像是在堅定的傳遞著某種力量。


  就是不知有沒有察覺自己薄薄的皮層下那劇烈的跳動。


  他想,這樣的姿勢是不是過於曖昧了。但老半天了,也沒有掙脫開來。


  又過了一會,蔣添幹巴巴的聲音才從身後傳來,一下打破這有些繾綣的氛圍。


  他說出至少在自己心中像是咒語的那句話,“Don’t worry, Be happy.”


  胡伽一下就樂了,”啊,你是想給我放個假嗎。”


  蔣添緊了緊手臂,沒有回答,像隻小動物似的把臉埋了起來。


  但胡伽卻真的像被魔杖輕輕點了一般,莫名有些釋懷。在那個緊緊的懷抱中,走失了整一個晚上的自信和狂傲又回歸了。


  他猛然生出一股倔勁。行吧,總監批評他拙,那他就勤吧。勤總能補拙吧。認認真真看它個一百本書,還找不回邏輯找不回一點敏銳?

  他向來果決瀟灑,想通了也不願再自怨自艾。聳聳肩,手來了勁,向後胡亂拍打那個還枕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嘿!嘿嘿!起來了。還吃不吃泡麵了。”


  頭發被抓住一撮,重重一扯,一個耀武揚威的小孩響亮的回應,“吃!”


  10 夏,熱狗和滿月


  徐裕雲約蔣添這周出來見一麵。


  “約”這個字,就兩人關係而言顯得太正式。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徐裕雲問蔣添在哪兒,然後找過去再十分敬業的給送回來,像抓包貪玩的小孩。更早之前,多是是蔣添沒事就逮機會找理由溜達過去看看他。從很久很久之前起,兩人你來我往的,似乎就沒分開超過三天。


  而自上次不歡而散後,他們已差不多快一個月沒好好見個麵,說過話了。


  且,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們之間不歡而散的次數愈來愈多。這讓蔣添有些難受,比直麵徐裕雲施加的壓力還要難受。


  周三這天,徐裕雲說下班後會直接過來接他,順便一起去吃頓晚飯。


  蔣添久違的有些期待。坐立不安,沒滋沒味的看了一天的書。快五點時卻收到徐裕雲說要加班的信息。


  一瞬間也不曉得是失落多一些,還是鬆了口氣的輕快多一些。他沒有馬上回消息,默默坐了一會兒後,鬼使神差的發了條語音過去:那我去你公司樓下的咖啡店裏等你吧。


  等了很久那邊也沒有回音。也不知道是默許了,還是很忙根本就沒有看到。


  拽著手機許久,沒收到回信,但搞明白了自己的心。


  晃悠到了那附近,發現這公司樓下居然沒有咖啡店,星巴克也沒有。地方也偏僻,蔣添走了一圈,隻找到一個24小時開放的便利店和街對麵的香香甜甜的麵包店。


  他慣性糾結了一會兒,走進了便利店。這會兒挺晚了的,擠在關東煮那塊的加班族還不少,冷櫃裏邊的粥啊盒飯啊都沒了,他有幸搶到最後兩個紫菜包飯。


  讓店員加熱後,環視了一圈店內,正好瞅見坐窗邊的人走了,空出個位置,他忙坐過去。


  這種24h便利店近兩年才開始出現在S城,挺受那些生活節奏較快的上班族們歡迎。胡伽就跟他提起過,還號稱自己吃遍了便利店裏的所有紫菜包飯,各種類型各種風味,有時間還打算做個測評總結。


  胡伽還說過啥來著?


  蔣添邊撕包裝邊想著。噢,他還說每次看韓劇,基本少不了演員們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對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吸溜麵條,特羨慕特想實踐一回。


  蔣添當時本想吐槽一句您還看韓劇呐?而後又咽了回去,胡伽本人喜歡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可多,還常有著各種各樣浪漫的少女心思,韓劇實不算什麽。


  想到這,也就抬頭往外瞧了一眼,一時有些好笑。這位置是貼著窗的沒錯,是正對著街道也沒錯,但這窗玻璃外側貼了一巨幅廣告,抬眼隻能瞅見白白的海報紙,以及玻璃上模模糊糊的自己的倒影。


  暴力撕了倆飯團——完全沒能得胡伽真傳,外頭裹著的紫菜都被掀了——囫圇吃了下去,肚子居然沒有半點被填充後的實感。本想再買幾個填飽肚子,也順便練練撕包裝——又是據胡伽言,熟才能生巧,並不是所有人最後都能完美用那兩片紫菜包住飯的。但被上班族掃蕩後的便利店,連根熱狗也不剩。


  店員慢騰騰的往烤腸機裏頭添了幾根熱狗。蔣添杵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盯著那些熱狗,見它們緩緩轉動著,顏色一點點變深,在黃澄澄的燈光下逐漸變得油光發亮。


  盯著盯著,把自己給弄得麵紅耳赤滿頭大汗,就好像也在那高溫滾軸上滾了一遭。


  估計快熟了。


  他突然就想到了徐裕雲。很奇怪,他腦子裏頭明明剛還莫名其妙的擠滿了胡伽,這會兒全跑沒了,隻餘一個悠悠出現的徐裕雲。


  他小學那會特別喜歡吃熱狗,也特別喜歡徐裕雲。喜歡的東西當然要給喜歡的人分享了。他就等在烤腸機麵前,也是這麽看著它們轉啊轉的,最後挑了一根烤得特別棒的熱狗,皮都綻開了,他看著都饞死了。


  他怕沾灰,特意讓老板拿個小塑料袋給兜著,一路興奮的跑著去找徐裕雲。等敲開了徐裕雲家的大門,再低頭一看,袋子破了個洞而熱狗早就沒了——因為太燙,把薄薄的塑料袋燙穿了個洞,自個溜出去的。


  他當時不曉得個中緣由,還以為又是因為自己莽莽撞撞的緣故。那會兒沮喪極了,沒了獻寶的機會。


  偏偏腦子還軸,癟著個嘴,把破塑料袋往身後藏了藏,對徐裕雲:“也沒啥。就太無聊了,我們出去玩一會兒吧。”


  徐裕雲那時才初三,就已經會拿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他了。站在門後,不讓他進去,還威脅他說再不好好學習,可別想升重點初中了。


  之後幹掉了兩根熱狗外加一包泡麵,正猶豫要不再買瓶酸奶促促消化,徐裕雲的消息就發過了,依舊言簡意賅:快結束了,稍等一會,來找你。


  蔣添挑了一瓶酸奶,結賬時又要了根熱狗。


  站在寫字樓下等著的時候,發現今兒個是農曆十五——又一輪滿月掛在夜空,亮堂得很。久看還覺耀眼。


  沒人用耀眼形容月亮的。月是借了太陽的光,他該是溫和收斂的,不該如此強悍。


  可夏季的滿月好像有點不一樣,準確來說是今天的,無雲無星,他就這麽直直的撞進了蔣添的眼裏。蔣添俗氣又矯情,將其比作一輪廓姣好的句號——這輪望月美得規規矩矩但落落大方,平白給人一種結局落定般的圓滿自足感。


  終於看到徐裕雲匆匆走出來,低頭掏出手機大概是要聯係他。蔣添躲在拐角暗處,等了一會兒又覺矯情,揩了揩滿鼻尖的汗,在手機響起前,慢慢走了過去。


  還沒靠近,就忍不住伸著胳膊,將舉了許久的熱狗獻寶般的遞了過去。


  “徐裕雲!請你吃熱狗。”


  徐裕雲看過來的神情不甚清楚——這會兒又覺月光不夠亮了。蔣添難得大膽起來,幾步湊近,把油乎乎的熱狗戳在徐裕雲嘴邊,“我知道你不喜歡吃,可這是我請你的。“


  意外又不意外的,徐裕雲接過熱狗,小小的咬了一口後,無奈的扯扯嘴角,“又沒說不吃。”


  那弧度大概是一個笑。


  有些厚度的嘴唇微微抿著,明明也是微微上揚的嘴角卻好像擠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擠得眼角的紋路也出來了。大概忙了許久有些累了,沒有戴著眼鏡,整齊梳上去劉海也軟軟搭下幾根在額前。還是那樣不怒自威的一張臉,神色卻柔和又生動。


  無端的,蔣添想起了剛剛對視過的那輪滿月。


  胡伽急急放下遙控器,赤腳踩過去,奔向被敲得震天響的門,“來了來了!打劫啊!敲這麽猛!”


  門被大力拉開,蔣添拍門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抬眼瞧見門後故作氣急敗壞的胡伽,假意甜甜一笑,“這不是怕你沒聽見嘛。”


  “我是發現了,你這小孩真的越來越不見外了。“ 胡伽側身示意他進來,嘴上還要碎碎的念叨,“大晚上的說來就來,求宿的態度還如此囂張。”


  蔣添進屋就嚷嚷熱要洗澡,將毫不見外的囂張態度進行到底。


  不久之前,他還在陪徐裕雲吃飯,兩人久違的聊了聊。


  啊,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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