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鼇山燈會映孤影 玉河月夜寂寥人
次日就是上元節,嘉慶仿效康熙皇帝,在乾清宮內宴大學士、學士、各部院寺堂官、翰林院學士和侍講、日講官,以及編修、檢討、詹事府、科道等官員,以求“君臣一體,共享升平”。宴中嘉慶依次賜飲,並特敕諸臣“笑語無禁,暢飲極歡”。宴畢,嘉慶帝又賜群臣陪自己觀看鼇山燈。鼇山燈始創於宋代,鼇山是上古神話傳說中的海中高山,據《列子·湯問》記載:“渤海之東有大壑,其下無底,中有五山,常隨波上下漂流,天帝令十五巨鼇舉首戴之,五山才兀持不動。”民間便從這個傳說入手,設計出大型鼇山燈組。造型通常為一隻或數隻巨鼇背負山巒,山上薈萃千百盞華燈,山石、樹木齊備,點綴以佛、仙、神的雕塑、繪畫,山上可以容納樂工用以奏樂,山前設有大露台,供歌舞演出。鼇山燈氣勢恢宏,體量巨大,疊翠堆金,浮光耀影,寓意“江山永固,長治久安”。那些王公、臣僚有幸與皇帝一起觀看鼇山燈,受寵若驚,玉麟看在眼裏,卻覺得朝廷奢靡如此,實非百姓幸事。
入夜後,還有大型燈舞,舞燈者竟然有三千人那麽多,高唱《太平歌》,各執彩燈,循環進止,各依其指令信號,一旋轉則三千人排成一個‘太’ 字,再轉成‘平’ 字,以次作‘萬’字、‘歲’字,又依次合成 ‘太平萬歲’字樣。舞燈完畢後,就是燃放焰火,比如什麽“六合同春”、“百福拱壽”、“蛩斯衍慶”,比如什麽“劉海戲蟾”、“金鱗集錦”。看到“鴛鴦獻瑞”時,莊靜暗自神傷,身邊雖然是人山人海,但自覺煢煢孑立,遂悄然離開。
莊靜依舊來到昨天與那男子見麵的地方,冰燈美人已經化成了一截冰樁,而那男子遲遲沒有現身。慘白的月亮照在莊靜臉上,莊靜突然覺得天下之大,竟然沒有容身之處。莊靜怏怏往回走,耳邊卻依稀聽到悶笛的聲音。莊靜心中歡喜,急忙尋著笛音往前走。
走了許久,卻看見那男子坐在玉河邊,朝著河水吹奏。莊靜默默走到身後,那男子也不回頭,卻像長了後眼一樣,道:“現在應該是格格陪伴皇上還有額駙一起觀看鼇山燈跟焰火的時候。”莊靜道:“這又關我什麽事?燈始終要滅的,焰火始終隻是曇花一現,有什麽可瞧的?”
那男子道:“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格格貴為天之驕女,難道還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麽?”
莊靜道:“命有貴賤吉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之悲?”
那男子手指玉河道:“是啊,同樣是水,在世俗人眼中自是沒什麽大的區別,但在皇家看來水還是有區別的。古人最講究,認為水‘質貴輕’,也就是水的重量越輕越好。所以乾隆爺收集天下名泉的泉水來比較,最後發現濟南珍珠泉鬥重一兩二厘;揚子江金山水一兩三厘;惠山虎跑泉重一兩四厘;平山水重一兩六厘;涼山、白沙、虎丘、碧雲寺諸水各重一兩一厘,玉泉山的泉水隻有一兩重,果然是最輕的。從此,玉泉山的水,隻是宮庭專用水,從此與我等草民無緣。”
莊靜聽出那男子憤懣之意,道:“其實我也很不喜歡什麽都要分個貴賤出來。這世上其實有很多東西是分不出貴賤的……比如感情……它從來不會因為你身世尊貴就能天從人願。”
那男子“哦”了一聲道:“恕在下冒昧,難道額駙爺對格格有所輕慢?”
莊靜被觸動心事,良久才長歎一聲。
那男子道:“世間有許多事都是不能勉強的……其實以格格的聰慧要找一個比額駙更好的人也許有的……隻是格格你過於執著而已。”
莊靜道:“我已經放下許多了,否則我今天也不會到這兒來找尋你……”
那男子咯咯笑了幾聲,道:“你跟我都是寂寥之人,自是有許多相通之處。”
莊靜試探地問道:“怎麽?你也是求而不得麽?”
那男子長笑兩聲,道:“世間最珍貴卻又最卑賤的就是感情。我每次的感情都是想以守之以禮來表達我對它的最大程度的尊重,但最後卻一次次被其他人以無恥手段搶走。我試圖做到拱手相讓,但那些人搶走感情卻不懂得嗬護與珍惜……卻讓我徒惹相思之苦……”說著,竟然幾步邁向玉河之中。
那玉河大約有五米水深,莊靜驚呼中那男子已經遊到河心。莊靜道:“你不要命了麽?到處是暗冰,你不怕被淹死麽?”
那男子苦笑一聲,卻念出白居易的一首《浪淘沙》:“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莊靜聽了,也跟著喃喃道:
“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
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人心好惡苦不常,好坐毛羽惡生瘡。
與君結發未五載,豈期牛女為參商。
古稱色衰相棄背,當時美人猶怨悔。
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
為君熏衣裳,君聞蘭麝不馨香。
為君盛容飾,君看金翠無顏色。
行路難,難重陳。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這首也是白居易的名作《太行路》,此時由莊靜緩緩誦出,說不出來的淒涼。雖然此刻月明似水,但覺得身邊所有物事都十分慘淡,鬼使神差,莊靜竟然也緩緩走入水中。
那男子見了,自是拚命遊過來,一把扯住莊靜就往岸上拖。兩個濕淋淋的人四目雙對,竟然都是胸口呯呯狂跳。寒風襲來,兩人都凍得瑟瑟發抖。那男子道:“可惜火褶子濕了……”
莊靜身體嬌弱,哪能抗得住這陣陣寒風?不一會兒臉就凍得青紫。那男子歉然道:“都是我不好……對了,格格,我這裏還有點燒酒,要不你喝兩口驅驅寒氣,我再送你回府。”
莊靜接過燒酒,大口喝了幾口,嗆得幾乎流下淚來,但感覺不那麽冷了。那男子道:“濕衣服穿在身上始終不太好,我想辦法生堆火才是。”說著,在玉河旁邊撿石頭,好容易撿到兩塊白石頭,便試著將兩塊石頭用力敲打,竟然打出火星。那男子笑道:“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火堆很快燃燒起來,那男子先將自己的外衫烤幹了,遞給莊靜,又背轉身子讓莊靜將濕衣服脫下來烘幹。莊靜又羞又怕,但還是在酒氣鼓舞下,大著膽子除去濕衣,用那男子外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那男子一直背對著莊靜坐著,卻不肯除去自己身上的濕衣服。莊靜道:“你……也脫了衣服烘一烘嘛。”
那男子道:“不妨事,我男子漢大丈夫,不怕冷的。”說著,就是幾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莊靜笑道:“又逞強……”
過了約模半個時辰,莊靜才將衣服烤得七八分幹,趕緊換好,然後將長衫遞給那男子,低聲道:“謝謝你……我先走了,你記得烘幹衣服再回家。”
那男子還是沒有回頭,道:“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回家很不安全,我送你吧。”莊靜道:“也罷。”說著,站起身來,才走了兩步,才發現腳步踉蹌,顯是喝多了酒。
那男子趕緊回過頭來,一把攙扶住莊靜。莊靜醉眼惺忪,但在火光照耀下卻看見那男子臉上翹起一塊皮,說不出來的恐怖。
莊靜“啊”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酒也嚇醒了一大半。那男子歉然道:“對不起,我嚇到格格了。”
莊靜定了定神,道:“你戴了□□?為什麽呢?”
那男子苦笑一聲道:“沒想到還是被格格識穿了……既然格格酒醒了,那我先走了。”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且慢!”莊靜突然跑過來拉住那男子,柔聲道:“我可以看到你的真麵目嗎?”
那男子愣了一下,問道:“這個重要嗎?”
莊靜道:“對於你來講可能不重要,對我而言……”
那男子突然緊張起來,看得出來,他非常緊張莊靜會怎樣說。
“也不重要……”莊靜故意停了幾秒才說出來,那男子眼睛閃出光來。
莊靜拉著那男子一同坐在火堆旁,火堆裏的柴火劈裏啪啦燒著,照得兩人的麵容分外明亮。
莊靜伸出手去,那男子閉上了眼睛,任由莊靜一點一點撕開麵具……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天氣,那男子額上還是流下汗水來。
此刻的夜顯得分外靜謐,時間也顯得非常緩慢,隻聽到兩顆心髒激烈的跳動聲。終於,莊靜揭去了男子臉上的麵具,好久,卻沒聽到一絲聲響。
那男子還是不敢睜開雙眼,隻聽到莊靜長長歎了一口氣,但那雙手卻在男子的臉上任意摩挲著。時間仿佛停頓了,那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要說“對不起”,卻感覺自己的唇被兩片柔軟堵住了。
莊靜竟然吻了他!男子打了一個激靈,全身戰栗起來,而莊靜也顫抖得如同狂風中的小花。男子才要吻回去,莊靜卻捧住他的臉,兩隻眼睛定定看著那男子道:“兩張口,你不是秦大哥,你是姓呂的,是不是?”
“我……”
“噓……”莊靜道,“我知道,你是姓呂的,是呂波。也許你是玉麟姐姐指使的,也許是你自己情願的,但我能感覺到,我們的疼痛是真實的。呂波,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你。但你說話的聲音,怎麽會不像了呢?”
呂波流下淚來,是啊,說話的聲音不像了,是因為自己學古人吞炭改變自己的聲音。
“自始自終,都是一個局。”莊靜笑著,依舊捧著呂波的臉,道:“你真的很像玉麟姐姐,你們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還有那個呂鴻。我什麽時候都不能逃開你們其中任何一個……這就是命吧。”
呂波道:“格格,我……”
“什麽都不要說……你看,今天的月兒多麽明亮?今天是萬人歡慶的上元佳節,家家戶戶慶團圓。今天我也應該遂了所有人的願望,給自己一個歸宿。”莊靜微笑著,將唇又一次壓到呂波唇上。
月光清涼,莊靜散開自己的長發,將衣服一件件扔到地上,然後靜靜躺下去,眼波流轉:“來吧,讓一切的一切都有個了結……”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真的很忙,對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