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萬千古風雲一傳奇10
伏禮當真乖巧地安靜走了過來,少有人這樣地同他說話。他在宮中地位超卓,等閑妃嬪和無數服侍的宮人都是恭敬地稱他為殿下,父皇拓跋彥心思並不在子嗣江山上麵,母後一向都是嚴厲,自小到大少有對他滿意過。
他很順從地走到她身邊,青櫻輕聲問道:“怎麽跑得那麽急?你是太子——”她還沒有說完,伏禮眼中浮起一抹抵觸道:“是,孤是太子,所以要時時注意容止言行,以免被下人恥笑,被兄弟不敬……”他慢吞吞地說著,就像是背誦一般。
青櫻一笑,搖頭道:“這些都是誰教你的?荒唐的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從此可都忘了吧!”
伏禮淡紫色的眸子一縮,不明所以。
青櫻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道:“跑得太急,倘若摔著了,豈不是讓那些覬覦你太子之位的人暗自高興。你是太子,你就須謹記,這個世上想要看到你不好的人很多,所以有些心事誰也不能說,有些事情做了誰也不讓他們知道,明白嗎?”
伏禮並不甚明白,看著她道:“父皇和母後也不能說嗎?”
青櫻心中一跳,繼而麵上仍是平靜道:“不能,誰也不能。為君上者,是很孤獨的,你現在不是自稱孤嗎?你看你父皇,其實他有許多的不開心,但是他誰也不能說,隻能放在心裏。”
“父皇是皇上,還有不開心嗎?”
這個孩子心性單純,拓跋彥當日交待給她的話,想來也是這個擔憂。
見青櫻沒有說話,他自己想了想道:“孤覺得……父皇其實是喜歡……你的……但是你為什麽不願在宮中做妃嬪呢?父皇不會虧待你啊……孤的母後也不是……不容人的……”他目光閃爍著,猶猶豫豫說了出來。
就像歲月的隧道裏吹來的清風,從身畔拂過,帶來許多的往事,但是又並不能停留,繼續向前,將更多的事帶走。
“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時候已是雲淡風輕,也許正如先生所說,她此生命定京師風,流繁華之地。
人這一生,有太多的事難以解釋。一個舉動,一個選擇,一抹笑,一滴眼淚,未必每次都有一個解釋,不過是做了,選了,笑了,哭了,時光累積的情緒,造就每一個性情中人的傳奇。
無非是他人的不解罷了,改不了她這個人是慕容青櫻,慕容青櫻就是如此的人。
青櫻低頭,聲音似乎遙不可及又溫暖如水道:“你父皇為你指的婚事,你可滿意?”
說起這個,伏禮的臉愈加紅了起來,聲如蚊蚋道:“……滿意……我,我很喜歡她……但是母後好像不高興……”
青櫻歎了口氣,目光卻是極亮的,整個人莫名地就有了光彩,“別人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歡。人活一生,如果都不能傾心傾情地去愛一回,豈不是太辜負了自己?縱然世人都說不值得,那也不過是他們所說,他們怎知你心中的喜樂。”說到後來聲音裏便有了一絲不可名狀的悲傷。伏禮雖然小,卻也聽得出來,他亦為娶妃之事苦惱,賀蘭皇後口風一下,宮中人人對他無不是勸諫,總歸是曉以大道利害或是孝悌倫常,此刻聽到竟有人鼓勵他,鼻子一酸眼眶就濕了。
伏禮到底是年幼心思單純,喉嚨一哽便抓著她的手臂求道:“青娘娘……”
“娘娘?”青櫻一愣。
北朝與南朝不同,娘娘一詞在魏語中亦有母親的親近之意,伏禮這般喚她……心中一鬆。
“青娘娘,你說的話父皇肯定聽的,你幫孤求父皇不要退掉……婚事,孤——”他說得急切,不防著抓著了青櫻的左臂,疼得她噝得吸了一口冷氣。
青櫻不失時機地往上拉了一下外袍道:“手上的傷還沒有好。”說著拉開一個足以尺長的傷口,觸目驚心。
伏禮頓時麵色的神色幾經變幻,呼吸屏住了,時而迷茫時而是與年齡不相稱的冷峻,時而又是心痛,半晌才緩緩將手中的一個白瓷瓶放在桌上道:“這裏麵的金瘡藥是孤宮中找到的,極好的,孤今日來是給娘娘送藥來的。”
青櫻接過來歎道:“你不該來的,這幾日風口浪尖上,你來寥風軒豈不是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也並非總有人像那日我正好在你身邊。”
伏禮的麵色立時便陰晴不定起來,“孤亦不是魚肉任人宰割。”兩手的拳頭握了起來,青櫻敏銳地注意到了。
她又拍了怕他的肩道:“你也莫要想得太嚴重,賀蘭大人也隻不過想給你一個教訓而已,你在娶親這件事上實在是太堅持了。”
少年身影倔強而孤傲,沒有再說話,但是眼神傳遞出來的內容,於青櫻已經足夠了。
這隻是開始,但是所幸能夠開始。
夜裏青櫻照舊在掌燈之後隻帶了落梅前去探望拓跋彥,他的外傷反反複複之後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太醫已經奏明督陰脈重創,究竟還是傷了元氣,隻怕此生也難以複原,更牽動了昔年征戰落下的舊傷如今也一並發作。太醫也是乖覺的,私下又求見青櫻,說明皇上三年內都不能動武勞神,否則隻怕一病不起。
拓跋彥見到青櫻進來,本來斜靠在榻上看書的拓跋彥頓時眼中頗添了幾分光彩,放下書又叫身邊服侍的太監來剪燈花。
青櫻止住他道:“我坐坐就走,太醫說了你要早些睡,況且我也乏得很。”說著低頭歎道:“這才幾日,我就已經有心力交瘁之感,隻怕……擔不起你的托付。”
拓跋彥麵色還是蒼白,更添了幾分仙人之風,隻是又清瘦了下去,聽她這麽說溫和笑笑道:“聽說這幾日你同太子相處得不錯?”
“談不上不錯,隻能說有些起色,不至於說不上話而已。”
“我可是聽說伏禮已經開始叫你娘娘了。”他含笑看著她。這是她的起步,亦是他為她計劃好的未來。
青櫻的臉迅速地一紅,連忙掩飾道:“不過是隨口一叫,怎麽你也知道了。”
拓跋彥卻感慨道:“我知道後總算放下心來,青櫻,你若不回去了,就必要按照我說的來做。你雖是女子,亦有你的一番天地,不受任何人的轄製,你明白嗎?”
青櫻沉默著,目光看著他日漸消瘦下去的手,愈加的瑩白,好一會才慢慢道:“我並沒有信心。伏禮……終究是賀蘭皇後之子,我這番不過是用了些手段。”說著她突然掀起衣袖,上麵的傷還是新鮮的,觸目驚心。
“我隻是讓落梅易容伏擊了伏禮,假裝對他不利,然後我自己苦肉計救他罷了,一步一步暗示他要害他的是賀蘭氏的人……皇後畢竟是他的生母,我並不打算離間,隻是先讓他與賀蘭一族生分起來罷了,究竟日後如何……我也沒有把握。”
“時候還長,況且這幾日西北的回鶻不太平,我已決定身體好一些之後仍舊帶太子親征。他遠離宮廷一段時間,對你是有利的。”拓跋彥咳了幾聲,麵色現出不正常的潮紅。“這之後的計劃,你自己要想好。”
青櫻連忙倒了一杯茶與他,他卻也不急著喝,隻是稍微潤了潤。青櫻急道:“你這可不是胡來麽?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怎可再長途奔波,況且回鶻雖然不太平,也不至於要你親征,我與顏超羽,還有朝中百官自能處理好。你若是真心……”咬咬牙狠心說出這句話,“你若真心為我以後打算,就該自己保重些,有你在我總不至於流離失所,飄零江湖。”
從來不屑於女子拿自己的身世命運做籌碼去博取同情,然而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隻盼他回心轉意一些。
拓跋彥隻是溫和地笑著,不爭論也沒有再多說。
他便是這樣的人,少見他有動怒的時候,最悲愴的時候也莫過於自己設計害死他父皇的時候吧,但是他決意要做的事,總是在這輕巧的三言兩語中就意決不可回。青櫻眼前一陣恍然,這個始終溫潤的人,這個時而口中輕薄愛調笑的人,似近似遠,有時候覺得隻是一步之遙,有時候又覺得是天涯海角。
始終無法真正走到他身邊,觸不可及。
這年六月,史書載,帝率儲君親征回鶻。
先鋒主將依舊為高盛,他是拓跋彥昔年舊部,最得信任,這是無可爭的,因此也並無什麽異議。
年僅十四歲的太子伏禮跟隨出征。皇後賀蘭氏在皇帝寢宮前連續哭求了三日,隻道太子是她唯一的兒子,隻恐這一去回鶻邊疆,打起仗來刀槍無情傷了太子性命。
拓跋彥始終不為所動,隻道大魏以武立國,太子既然是儲君,自然要能在戰場上有服人之功,亦要了解前線將士的疾苦。
皇後無法辯駁這些道理,隻哭道:“隻求皇上念在臣妾已經是不能再生養的年紀了,唯有伏禮一個獨苗,邊疆戰事凶惡,隻怕一去不複返啊!”
拓跋彥搖頭道:“皇後母儀天下,大軍出征,該為國祈福祝禱才是,怎麽反說起這般喪氣的話,一去不複返,是連同朕一同咒上了麽?”
賀蘭皇後一愣,立刻悟出方才的失言,她與拓跋彥是結發夫妻,自然知道他雖然麵上仍是雲淡風輕,隻怕下一刻的旨意越發對她不利。
皇後哭求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賀蘭府上,賀蘭璃蹙眉對他父親道:“長姊一向持重深沉的,怎麽今日之事行得這麽浮躁呢?”
賀蘭大人慢慢地飲了口茶道:“老夫擔心的倒不是伏禮去前線的事,若說皇後娘娘擔心此事那是她糊塗了。你想,伏禮跟著皇上去,隻要皇上不出事,伏禮怎麽會出事?老夫看皇上心裏清醒得很,斷無廢嫡立庶的意思。”
賀蘭璃瞥了他父親一眼,悠悠道:“伏禮的皇位穩妥,又不代表賀蘭家的榮耀就長盛不衰。”
賀蘭大人吐出口中的茶,皺著眉頭道:“不肖的東西,胡說些什麽!成日裏不知鬼混些什麽,若不是有老夫和皇後盡力斡旋,你這個浪蕩子,也能封侯?”
賀蘭璃微微笑道:“我已經自請為此番征討回鶻的副將。”
“什麽?”賀蘭大人將茶杯往桌上一砸,茶水濺得老高,“誰準許你去前線?”他為大魏已經犧牲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幼子雖然並不同他親厚,卻是他寄予厚望,萬萬不能再有三長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