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拋卻身後一宮愁5
這個人真是,還沒有怎麽老,就這麽絮絮叨叨起來麽?
但是,她聽到他如此說,心中不感動的。
宜家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她所求,不過如此。
晚來天欲雪時,紅泥小火爐攏起,對坐相飲閑話來年。
來時,推窗便有嫩綠的鬱鬱蔥蔥。
夏至時,從湃著冰的井中取水煮一壺香茶。
秋有風霜冬有雪,然而屋中仍有滿室暖意,其樂融融。
一到清明殿,進了他的寢殿,青櫻就迫不及待地要往床上去睡,她向來是吃飽了就想睡的。
明禹剛剛放下她,見她要躺下連忙眼疾手快地攔住道:“滿身是油,好歹要洗一下。”說著便拉起她道:“走,正好天氣還不熱,玉湯泉還可以用。”
玉湯泉是置於清明殿之內的一眼溫泉池,本來大夏曆來是有一眼專供帝王和後妃沐浴的經湧泉在京西郊的,然而因著司馬明禹格外喜歡浴湯,便在所居的宮中引了湯泉,雖然不比經湧泉是天生活水,然而也是日日從京西郊取了來換的,況且向來也隻有他自己用,是以並不比活水差。
沒有人來伺候,隻有他們兩個人。安靜到溫馨,仿佛一呼一吸都是深到骨子裏的眷戀。
紅綃帳暖,宵苦短。
這一夜,兩人誰也沒有睡意,緊緊地握著兩隻手,即便從澎湃中平靜了下來,仍是舍不得這一刻,甚至舍不得說話,隻能用心去拚命記住。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明禹才開口道:“不想去想天亮了,隻想著還有許多的時間,才會好過一點。”
也許這世上有東西可以留住不變,但是時光,卻是最匆匆的,無論是難耐還是不舍,終究都要過去的,明禹說得對,唯有去想著還有許多的時間,才能心中無畏。他坐起身來,手觸碰過她的麵龐,勉強笑道:“藥雖然苦,還是要記得吃知道嗎?”
她撒嬌道:“不想吃,真的很苦,我要悄悄倒掉。”
“不養好身體,我們怎麽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他語意溫柔而纏綿,幾近是哄著她,“我們必須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她點了點頭,朝他那裏又挪了幾寸,枕在他的腿上,低低道:“你不要去送我了。”
他還要早朝,明禹一向勤勉,登基以來少有輟朝的,況且她這麽出去,最好還是一種盛寵已去的樣子比較好,一個什麽都沒有的人向來是不招人記恨的。
他出去更衣的時候,她沒有看,直到外麵的響動停了,她才自己起身,整理停當後從清明殿的偏門中走了出去,直朝毓慶宮走去——都要走了,索性放肆到底,她才不會去正寧宮請安呢,橫豎平時去得都少。
她回宮的時候,水榕等人已經打點好了行裝在淩波殿中候著了,想來今日是起了大早。她略微梳洗了一番,汪福興便攜著聖旨到了,不過是一些虛華的措辭,既體現皇恩浩蕩,又彰顯英貴妃為國祈福的宏願。
顏超羽作為京衛指揮使,親自護送她出宮入寺,青櫻見是他,心中不禁好奇,明禹倒還大方,素日裏最愛吃醋的就是他了。
然而顏超羽見到她,雖然是遠遠相望,卻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蒙著濃重的憂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不解她為何在得了顏美人傳的口信後仍要出宮。
宮車滾滾而過,想來想出來看熱鬧的不比平日裏看鳳鸞恩車裏坐的是誰的人要少。英貴妃,終究是宮中最與眾不同的存在,然而這個人,終於要走了,不管是真的祈福,還是旁的原因,總之她走了,她們就有機會,從來隻聞新人笑,大約所有人都成為新人都躍躍欲試。
青櫻心裏這麽想著,突然有一種淩駕於她們之上的優越感,比之在宮中做從一品的貴妃,她人見她便要跪拜還要優越許多。將爭鬥留在身後,拋卻昨日恨,今日愁,明天未必更好,但是至少是不同的。
宮車從建德門出去的,聽到門開的時候,她突然忍不住探頭出去,看著身後的宮室,越來越小,不覺有些想念他,他又是一個人在宮中了。
琅琇山不算太遠,但宮車過去也需要三個時辰的樣子,山道難行,車馬不通,一到山下便棄車換轎,琅琇山是青櫻頭一次來,卻見目光所及之處,山石嶙峋,鬆柏蒼翠,即便還未入寺就已經隱隱有著肅穆正氣之意。及至山腰,Ru白色的雲煙飄渺在身側,仿佛已至仙宮。回首向來之處,有滄江幾曲,亦有點點村落,一時讓她忘卻心中的紛擾。
再往上便能聽到一聲又一聲綿長清脆的鍾聲,馬上就到了蒼流寺了。
暮鼓晨鍾獅子吼,是蒼流寺當年創寺住持圓寂前所留下的七字真言,是以每隔一個時辰,蒼流寺便鳴鍾三聲。
由於蒼流寺中並無尼姑,修行的皆是男子,所以青櫻此行並不住在寺中,而是在離寺隔著一道浮橋的雲渺峰別院當中,這裏一向是接待皇親國戚之處,司馬明禹又提前著人來打點過,是以雖然不比宮中奢華,還是幹爽舒適的,隻是雲渺峰地勢險要了些,兩麵皆是懸崖,別院背靠數個岩洞,麵朝來路,青櫻見了便留了心,這個地形,若是布起陣法來倒是極佳的,莫非在這裏設別院也是這個緣故?
抽空倒要去瞧瞧。落梅見她目光在岩洞附近逡巡,吐吐舌頭道:“這洞裏應該能藏得下人吧?”上回避暑山莊的黑衣人,已經叫她心有餘悸,更不消說此回還在這崖上。
劍蘭亦盯著這洞Xue一陣,好一會沒有說話。
青櫻一一看在眼中。
隻是因著這是來的第一日,她坐在轎上還好,其餘人等真是人困馬乏,她就不便說還要出去,何況水榕等人也是手忙腳亂地在將帶來的箱籠包袱打開,青櫻便等顏超羽等人退下山後也就歇息了去,唯有她睡了,跟來的人才能鬆上一刻。
到了次日,明禹的信就來了,跟著送上來的時令蔬果一起到的。這才一日而已,這個人真是……青櫻一麵展開信一麵想。
“小姐是看什麽呢,笑得真好看。”落梅進來給房中的鳶尾換水時瞅著她道。
“我在笑麽?”她竟不自覺。
落梅失笑道:“可不是麽?不然奴婢拿個鏡子小姐你瞧瞧。”
那就是在笑吧,原來知道世界上有個人惦念著自己,是會掩都掩不住的笑的。
信上其實也並沒有說什麽太多內容,無非昨日她走之後的一些瑣事,也是,才一天能有什麽大事發生。
隻是覺得,司馬明禹真是幼稚得令人發指,他大約沒有寫過信,薄薄的一頁紙他寫了十多件事,簡直就是一本賬。
青櫻提筆回他,也講了些雲渺峰上的事,雖然平淡,但是一經分享總是有趣多了。信的最後她總要寫上:一切安好,勿念。
勿念。寫下這兩個字的人,如果是真的希望對方勿念,就不會寫,究竟是連信都不會回才是真的勿念。
勿念其實是勿忘我念,亦勿讓我空牽念。
然而也不知他是否就真的勿念了,總之信漸漸地稀少起來,從前幾日的每日一封,變成了隔日一封,一月過後,已經是五六日才一封。好在雲渺峰上風光奇佳,岩洞中又曲徑通幽,青櫻雖然心中微微納罕,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終歸他若想宮中子嗣開枝散葉,這幾個月是最好的機會,於他是,於她又何嚐不是,眼不見則心淨。
自古便是蒲草韌如絲,磐石卻並非無轉移的。
岩洞中幹燥,日間涼爽夜裏溫暖,更有一處與外麵連通,倘若躺下是能看到月亮的,青櫻便讓水榕在裏麵置下了鋪蓋——她可謂是在鳳鳴山長大的,這些山間野趣正是心頭所喜,水榕等人勸過幾回卻哪裏拗得過她。
隻是去玩過一兩回就歇下了,不為別的,隻是總覺得身子倦怠得很,一時能吃很多,一時又不想吃東西,倒是總是懶懶的想睡,自己同水榕笑道:“果真人是不能Cao心的,總覺得活到現在也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能睡。”
水榕聽了卻仍是眉心有些擔憂道:“雖然多睡是好事,隻是娘娘的月信也不準了,這……到底還是放在心上啊,依奴婢說,少不得要找太醫來瞧瞧。”
青櫻很快樂地躺在床上四肢舒展笑道:“可不要叫太醫來,好不容易離了宮裏可以不用吃藥,草藥真是都苦得很,我是早年累得很了,如今多睡睡我就覺得很好。”
水榕也隻好不說什麽,由著她去。青櫻若是身體還舒服,就在雲渺峰上亂逛,在峰上住了一個多月,她本來又是精於奇門的,地形很快就摸熟了,回來還說要教大家布陣——實在也是閑得無聊罷了。
宮中明禹已經有好些時日沒有來信了,不過禦膳房和內務府該送來的東西還是按時的,隨著這一個多月季節的更迭,送來的時令之物也從二月底的凍梨到了三月底的楊梅,這讓她略略安心,這至少說明明禹在宮中是平安的,雖然他在宮中要做的事是凶險萬分的。
自古杯酒釋兵權隻是一個理想,手握重兵之人往往尾大不掉,控製的兵馬又皆是一手帶出效忠到底的,皇家天威未必放在心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麽,她亦是這權術之中走出來的,所以每日送來的時令吃食,更多的是一個平安的信號。
江水暖,又到了吃鯽魚的時候。鯽魚雖然價廉不是什麽精貴之物,然而青櫻卻是極愛的,這也是當日在鳳鳴山的後山清泉中,生著很好的肉質鮮美的白鯽魚,她吃慣了便再也忘不了那個味道,是以宮中的廚子皆有一兩手燒鯽魚的絕活,或者清蒸或者燉湯,總能吃一個底朝天,連一筷子都不分給明禹。
這日宮中又送來了鯽魚湯,落梅一揭開食盒便笑道:“小姐又有口福了,好幾日吃飯都不香呢,今日一定能多吃一碗飯!”
水榕接過來一看亦笑道:“真是天氣暖和了,宮中又開始做鯽魚湯了,娘娘該是很有些時日沒有吃過這個了。”說著招呼穀雨道:“你去小廚房叫收拾些酸爽可口的小菜,像鹽炒枸杞子,醋溜蓴菜之類的,配著魚湯吃最好了。”一麵說一麵親自將食盒端了過來給青櫻瞧:“娘娘看,湯都成了Ru白色了,可見又濃又醇,奴婢趁熱服侍娘娘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