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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拋卻身後一宮愁2

  他們雖然年歲相差甚大,卻是知交已久,青櫻當年終究還是年輕,許多地方尚顯稚嫩,崔思博時時在背後提點,卻毫不居功,她心中是深知而感激的。天下平定後,崔思博在朝堂上也是最能體會明禹聖意的人,自永曆朝以來,幾多機密之事皆是由他手暗中調度和布置,但凡與明禹不睦而又勢大的先帝遺臣,到永曆四年的時候已經寥寥無幾。然而他心思剔透,為人老練,朝中是無人不讚他好的。


  哎,或許正是如此,他的今日才到得比想象的快。古來帝王,皆不能容忍知曉太多秘密的人,何況此人一向官聲卓越。


  付繼孟已走,崔思博也是不久的事了。剩下郭光耀和顏超羽兩人,皆是手握重兵,更是岌岌可危。


  一念至此,青櫻忍不住道:“崔大人,不過是個文官……”崔思博並沒有謀反的可能啊。


  明禹似乎並不覺得她這一句話突兀,冷靜道:“貪贓枉法,縱容家奴強搶民女,逼良為g,現在京師中最紅火的酒樓妓館,皆是他崔家的產業,日進鬥金。他如今是一品大員,朝中人事大權皆握在手中,吏部已經淪為官員任免辦手續的地方,各級官吏難免逢年過節都要打點崔府,他的家資隻怕比國庫還要豐厚。他雖然是文官,但是他的女婿們皆是武將,品階雖然不高,倘若他一直蔭蔽,將來終究成患。”


  他說的快而清晰,想來他對於崔家的一切細枝末節都已了然於心。青櫻深知多說無益,看這個情形,明禹不是臨時起意,他是一麵借助崔家清理前朝遺臣,一麵騰出手來有另一方的勢力來平衡。


  “青櫻,你終究不在前朝已久,這些朝政的事你早已不知。”他深深而緩緩道,雙眸仍是少年時那樣的漆黑,隻是,染了風塵。


  她不在前朝已久,可是是他不讓她在的,當年名滿天下的芳華女侯,是沒有能耐在前朝麽?

  嗬,現在想來,或許那時他就布好了今日的棋局。


  “倘若我今日還在朝為官,是否也和顏超羽郭光耀一樣岌岌可危呢,還是說……和崔大人一樣,等死罷了?”她忽然悠悠道,直視著他。


  他大約是沒有料到她的反應,將她自己和他們放在了一條戰線上。他瞳孔猛地一縮,將筷子磕在桌上,壓抑著怒氣道:“青櫻,你這是大不敬的逆反。”


  是的,她知道大不敬,但是她就是想說。“大不敬的時候多了,也不多這一回。”


  氣得明禹呼地起身便朝外走,他真是自作自受,差不多自取其辱,今日朝中由於崔思博的病重,他的黨羽紛紛告假,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此人不可不除麽?莫非要等到將來尾大不掉,幼主難以控製被挾天子以令諸侯,乃至取而代之?各部皆缺了熟人,差事亂成一團,許多事竟然直接交到了他這裏,諸如東南水災的賑濟,本該戶部主理,然而竟然亦送到了他案前,難道還要他去一個一個銀子算計要發放多少銀錢麽?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還是趕過來陪她用晚膳——他怎麽不知她心中會有心結,所以他這幾日連後宮有孕的妃嬪也全然不顧,無論她們宮中的人怎樣來請,他都隻說國事繁忙,請太醫過去先看。


  可是,她還是這麽對他,用話來刺他。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腳步微微回頭道:“我竟不知付繼孟和崔思博在你心中這麽重要,比我重要得多!”


  她沒有向從前那樣看到他要走便會撲過來抱著他撒嬌,她隻是坐在桌前,甚至沒有抬頭看他離去的背影,輕聲道:“他們都要死了,你還說這個做什麽呢?”他明知道不是的,可是他還非要這樣說。如果他是因為那些新鮮的嬌豔如花,絲毫不會給他沉重感的女子們而需要找一個疏遠的借口,大可不必!

  司馬明禹聽了冷哼了一聲,抬步就走。青櫻起身追問道:“皇上金口玉言,準我去見崔大人一事不會變吧?”


  寂寂深宮,沒有回音。


  好在次日,汪福興帶了皇上口諭來:“英貴妃之父病重,念其父女情深,朕若不允相見有違人倫,特準其出宮一天,速去速回,欽此。”


  這道口諭不倫不類,汪福興宣完後從青櫻身邊過時躬身低聲道:“皇上說,娘娘知道他的意思,他隻能如此。”說完又道:“皇上還說,娘娘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今日的藥也別忘了喝。”


  青櫻沒有抬頭,汪福興沒有再多說,匆匆走了。


  一頂軟轎從九門當中的建安門中出去,這是向來宮中運送米菜油麵的地方,貴人一向不走這裏,所以也無人注意,守門的將領大約亦是汪福興著人打點過了,竟也沒有盤查為何這樣樸素的小轎走的又是不起眼的建安門,卻跟了數十人的侍衛和宮女。


  一路行至崔府,大門緊閉,青櫻讓跟來的小太監前去敲門,崔府上的門房一見是宮中的服色,當下臉色都變了,戰戰兢兢地道:“今日不是已經有公公來過了嗎?”


  小太監笑道:“你快進去通傳,就是宮中有貴人前來,讓你們家主子出來接駕。”


  那人久在崔府辦事,為人活絡,瞟了外頭的一頂小轎,打了個千兒拔腿便要向裏麵跑。青櫻在轎中聽得清楚,連忙止住道:“留步!”說著對落梅吩咐道:“你去說話,不必通傳了,一應跟來的人都不必進去,我是來探病的,不宜大張旗鼓。”


  雖然不合規矩,但是侍衛內監也不敢違抗她的意思。


  整個崔府一片愁雲,與往日裏迎來送往門庭若市全然不同,崔思博是耕讀出身,府中設了一個園子,要過園方能到正房,這園中裏麵既有良田桑蠶,又有雞鳴鳥啼,一派田園風光,向來是京師中的佳話,然而此刻路過,園中寒未醒,早已沒了鼎盛時期的炊煙嫋嫋和穀稻豐足,去歲冬季留下的枯枝腐葉無人料理,揉在積雪中,雪化之後便成了一道道的黑印,更憑添了蕭瑟之意。


  青櫻進得內室,崔思博歪在床上似是幾個仆婦正在服侍他進食,乍一見她進來,幾個女子嚇得手中的食盒都險些落在地上,往後退了幾步,其中有個有見識些的一見青櫻的服色打扮,連忙拉眾人跪下道:“見過娘娘。”


  崔思博麵色赤紅,吃力地驚訝道:“你……怎麽來了?”


  青櫻先不及回答他,揮手對服侍的仆婦道:“你們先下去,我有幾句話同崔大人單獨說。”


  為首的大約是崔思博的妾室,她聞言先起身身後的其他女子也才起身,隻見人人臉上有淚痕,見青櫻看過來連頭都不敢抬,皆順從地垂首退了出去。


  青櫻待門一關,連忙趕到床前,崔思博見她過來艱難地往床內挪動了一下,終究是力竭,他雙目的血絲竟已經布滿了眼睛,可見身上的火毒有多麽嚴重。


  近床前便有一股惡臭的味道,即使屋內的熏香是上好的滴水百合也蓋不住,照說這是內室,又不是茅廁或是廚房,該是清潔芬芳的才對,除非……青櫻遲疑地看了崔思博用錦被蓋住的身體一眼,崔思博立刻會意,苦笑道:“你坐得遠些吧,癰已破,毒膿都是有味道的。”


  須知瘡癰最忌的就是被發破,更何況他這是熱毒所聚的,一旦發破隻怕神仙也難救。


  怪道剛才屋裏的仆婦人人都麵帶淚痕,青櫻心中亦是巨顫,去年入冬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即便後來付繼孟出事,他心中憂慮發了瘡癰也是有的,隻是這又不是不能治的病,怎麽會突然一至如此呢。


  “……怎麽會突然這樣?”她的聲音都在顫抖,想起當年他們二人北上靖安麵見拓跋彥的時候,“蓮舌太守”一路唇槍舌劍的風采,想起後來無數次在軍帳中通宵議事燈火到天明,想起她不知所措時他的點撥。


  崔思博喉嚨似是痛得厲害,說話的聲音都變了,“人生自古誰無死,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你千萬莫要難過。”他心思剔透,又補充道:“更不要與皇上因此起齟齬,是我的命數走到了這裏罷了,怪不得皇上天恩。”


  青櫻知他是個聰明人,一向又最體察明禹的意思,可是他還是這麽說,可見他是心思透亮,隻是她少不得還是要安慰一番,“你是文官,又不是擁兵自重的一方諸侯,皇上斷不會猜忌於你,你心裏放寬些熱毒才能消解,眼看著開了,百病自然都是退去的,更何況宮裏的太醫時時來探視。”‘


  崔思博聽了隻是苦笑道:“好不了的,我自己的命我知道的,隻盼我去之後崔家不至於流離敗落。”


  青櫻見他語意中是毫無生機的,心下難過便別過臉去,正好看到桌上方才仆妾沒有喂完的湯,便想岔開話題一麵說道:“現下都吃些什麽?”一麵起身過去瞧。


  誰知一看之下,非同小可,“鯽魚湯?鯽魚是何等的發物,你……喝鯽魚湯不就是……求死麽?”說到最後她心念電轉間似乎已經明白,聲音都吞了下去,隻是不敢相信。


  崔思博艱難地一笑,示意她不要高聲,青櫻會意,噤了聲拖了雕花圓木凳坐到床前。崔思博這才低聲道:“鯽魚湯是宮裏賜出來的。”他隻說了這一句,青櫻已經全然明白了。


  當真是神仙難救。


  毒癰最忌發物,宮中就算有再高明的太醫,再名貴的藥材,日日喝著最發的鯽魚湯,斷無能活的道理。


  藥是日日用的,也是無毒的,太醫也是天天來的,也不是不盡心的。


  但是一碗鯽魚湯,崔思博是明白的。


  必死。


  唯有他一死,方能以病故作結,保住崔氏滿門,青櫻亦明白這個道理,她勉力忍住眼淚不落下,穩住聲音道:“你可有什麽要托付給我的?”


  這是真的生離死別,可以預料到的生離死別遠比突如其來的悲傷來得蒼涼。


  崔思博想了想道:“沒有。我會有今日是因為我位高權重,短短幾年在朝中的關係就盤根錯節,昔日我發願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與豪門貴閥結親,也沒有做到。但是我死之後,皇上一定會放過我崔氏其他人,不然他不會用這種方式。”


  “你……且放心,崔氏一族的安危,亦是我的事……”最後,她起身,終究沒有忍住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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