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喪亂帖 第八十九章 江天暮雨
翌日,二人雇了車馬,黃有道騎馬在前,念奴乘車在後,向建康而去,一路上不住商榷欺騙王言章的行動細節,反複推敲,務使不出紕漏。
行了五六日,來至長江岸邊,隔江相望,建康已近在咫尺。此時陣風襲來,江麵鉛雲低垂,黃有道舉目望去,對岸平疇萬裏,峻嶺千重,不禁暗歎:“建康虎踞龍盤,真乃形勝之地。”二人走至渡口,棄了車馬,轉乘一艘客船,渡江而行。俄而下起細雨,念奴嬌嗔一聲,躲進船艙,黃有道倒起了興致,雙手負背,昂首迎雨,站在船頭欣賞江景。
行船將至江心,遙見前方一座大船,船尾冒著陣陣濃煙,駛的甚慢。黃有道頓起樂禍之心,笑道:“不知這將覆之船上乘的何人,直恁地時乖命蹇。也好,葬身魚腹,總強過苟活於世。”片刻後,逐漸靠近大船,這才發現那船所冒濃煙,乃是船客於船尾生爐烤魚所致,仔細瞧去,那爐上尚架著鱖魚、蟹腿等物,兀自流著肥油,滋滋作響,隻是不見一人,想來都在客艙內把酒食魚。黃有道不覺吞了吞口水,霎時覺得腹中甚是饑餓,想到這些船客坐享饕餮美食,自己卻在寒風冷雨中煢煢孑立,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喝命船夫將船搖向那船,意欲登上大船拆毀爐架,奪過美味自享,且暗思如果船客膽敢稍有反抗,立時將他們都踢下江裏喂魚。便在此時,念奴自船艙出來,道:“何事如此急行?”黃有道回頭笑道:“姑娘且安坐,貧道去討些下肚之物。”
正說著,已至大船五丈開外。黃有道站上船弦,提一口氣,正要騰起,忽見大船客艙走出一個姑娘,柳眉堆意,桃眼生波,仙資玉質,清麗絕俗,黃有道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忙跳下船弦,轉身匆匆入了船艙。念奴亦瞧見那人,微微一愣,脫口道:“原來是她。”隨即想起什麽,不禁嬌容泛紅,媚眼如絲,怔怔地望向大船客艙方向。
隻見那姑娘走到爐架旁,取下一條燒魚和兩隻肥蟹,盛在盤子裏,端向客艙而去,身姿仿佛曾見,眉眼依稀如昨,正是宇文迪。客艙內圍坐著五人,便是張閔、柳別離、司馬雲衣、慕容溶月和姚沉魚。他們南下建康,一路上且行且遊,遇見名山大川,便要耽擱一兩日,因此走的甚慢,直至此日方才開始渡江。
此時客艙內,眾人長歌佐詩,低吟把酒,一時論及亂世紛爭,群情激憤;一時談到眼前景致,眾口齊誇。見宇文迪又端來一盤魚蟹,慕容溶月微微坐起,蜂腰輕展,笑道:“我已經飽啦,再吃不下了。”柳別離笑道:“你才吃了多少,不過兩隻蟹膏罷了,哪裏就飽了。”司馬雲衣打趣道:“柳公子不知,慕容姐姐自惜自愛,生怕自己體豐身潤,有意節食呢。不像我們這樣人,胡吃海喝不忌口的。”慕容溶月見她拿自己取笑,正要笑罵回去,隻聽宇文迪道:“雲衣姑娘這張嘴再不肯饒人的,大家聽聽她這話,似乎別人都是自惜自愛的美女佳人,自己是個貪嘴粗蠢的下裏巴人。可大家再瞧瞧她這容貌身段,哪樣不是萬裏挑一的,倘若放在魏武帝的銅雀台中,哪裏還有大小二喬的容身之地?”一語未畢,眾人大笑起來,再看司馬雲衣,早已羞得滿臉通紅,朱唇緊抿,用手指著宇文迪,隻說不出話來。
張閔接過宇文迪手中盤子,笑道:“迪妹快坐下罷,剛喝了酒,又去外麵一淋雨,當心寒氣相激,傷了身子。”說著倒了杯熱茶,遞給她喝。慕容溶月見狀,瞅著他道:“咱們的酒都是我溫過了的,你若覺得尚不夠好,我再去熱便是。”張閔一呆,不知如何應答,宇文迪笑道:“酒自然是好酒,閔哥不是那個意思。”慕容溶月不接她的話茬,瞧著張閔續道:“你說,這酒尚須溫否?”張閔已知闖下口舌之禍,不禁暗暗叫苦:“她二人因我爭風,由來已久,每有微隙,隻苦煞我也。”司馬雲衣瞧出他的窘境,忙笑道:“大家既然酒足飯飽,不如去外麵瞧瞧江景罷。”眾人都道好,紛紛起身出了客艙。張閔心領神會,朝她微微一笑,司馬雲衣低頭一笑,朝他擺擺手,示意莫教旁人看見,張閔忙向宇文迪與慕容溶月看去,見二人並未察覺,不禁轉頭朝她暗暗偷笑,司馬雲衣亦報以微笑,心中卻五味雜陳,殊無樂意。
眾人站在船頭,臨風遠眺,大江之上,青煙嫋嫋,細雨濛濛。柳別離才情湧起,脫口吟道:“野渡西風鶯穿柳,江天暮雨雁排空。”張閔讚道:“好,咱們一起聯詩取樂,以言心誌。”餘人同意,慕容溶月搶先道:“蜻蜓亂點寒江水,蝴蝶橫穿彼岸花。”司馬雲衣點頭稱讚,接道:“風前楊柳因風舞,雨後枇杷為雨愁。”姚沉魚望著大江北岸,想起舊事,一時思緒飄零,低低吟道:“瑤草琪花空自許,玉潤冰清為誰妍。”宇文迪聞言,暗暗皺眉,心道:“她這兩句詩中飽含厭世自傷之意,與其花齡年紀殊不相符,不知心內究竟有何難言之隱?我且作兩句明快之語,她若有意,自會領悟我的用心。”微一沉吟,笑道:“氣朗風清會有時,風物長宜放寬心。”姚沉魚聞言,杏眼一亮,轉頭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顯已會意。張閔見餘人皆已作出,心下微一思索,接道:“民安物阜餘所願,海晏河清換此身。”慕容溶月笑道:“張閔哥哥落在最後,應當罰酒三杯。”司馬雲衣道:“他隻怕已經喝不了了。”宇文迪知他心意,暗暗點頭。
天色漸晚,眾人望著江南,各懷心事,一時默然不語。
此時大江對岸,一犁好雨,萬盞華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