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竹馬已老,青梅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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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學校放假的空隙,任葦專程回了江城大學一趟。
出發時,她在床頭千挑萬選,最後,選中了灰色棉襖,黑色運動褲,黑色運動鞋,再加上一個黑色雙肩包,雖說是選,其實是別無他法,隻有這幾樣半新的東西還拿得出手。她笑了笑,除了襪子和內衣,其他的行頭,都是奶奶平時在垃圾堆裏的收獲所得。
整整一夜的火車,太陽升起的時候,武昌火車站到了。她疲憊之極,出了火車站,在一樓出口旁邊的衛生間裏,她用水在臉上使勁地擦了幾把,抬頭對著水龍頭前的鏡子看了一眼,她嚇了一跳,昨晚動身時在臉上搽的化妝品像漿糊似的亂成一團,和上次胡敏之塗抹的效果完全不一樣。算了,索性洗個一幹二淨,瞬間,原始的素麵又顯露出來。
走出洗手間,門口負責打掃清潔的一位胖大姐一直盯著任葦看,重點盯著背包眼都眨都不眨一下,好像任葦的背包裏有夾帶,順手撿走了她的礦泉水瓶。任葦感覺受了汙辱,很想把包的拉鏈拉開,來證明自己。
任葦的背包裏裝著兩盒香榧,是特意來送給崔阿姨的,香榧幾天前就準備好了,是許美雲幫忙買的,她說她公婆家自產香榧。
在火車站的右側,是公交車站,任葦秉承著以前有公交車堅決不坐出租車的習慣。火車站到學校,這條線她很熟悉,不多久,她到了學校大門。兩年多來,學校的整體麵貌沒有多少改變,但她的心情卻有了微妙的變化,好似一個流浪的孩子終於尋到了家門。
來到女生宿舍樓,正是學生上課的時間,一樓大門半掩著,她推門而入,可值班室裏不見了崔阿姨的身影,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姐坐在桌子後麵在繡十字繡,模樣不大漂亮,中間兩顆門牙很大且凸露,一副沉靜自若的樣子,低著頭很投入,紅底,金色的勾線,“吉祥如意”已繡完三個字,“意”字她繡了一半。看到有人進來,門牙大姐放下手中的活。
“大姐,崔阿姨在嗎?我原先在這兒讀過書,今天有事順便來看看她老人家。”任葦把背包取了下來。
“我是崔阿姨的外甥女,崔阿姨從去年起就回家帶孫子了,她家在漢口漢正街一帶,現在偶爾還回來坐坐,你有什麽口信需要我捎的嗎?”門牙大姐很熱情。
“我是洪湖人,叫任葦,這是我給崔阿姨送的,一點小心意。”任葦把盒子放在桌子上。
門牙大姐上下打量了任葦一遍,心裏有了數,崔阿姨多次對她說起過任葦,說她是一個命苦的女孩,今天一見,果不其然:“我代替崔阿姨謝謝你了,這隔壁小房間裏有你原來留在宿舍的很多學習資料,我幫你拿來。”大姐麻利地開了門,拿出一個袋子。
任葦從中挑選了幾本需要的資料,鞠了一躬。
再次電話打給程偉老師,程老師說,我在行政樓三樓的大廳裏,你直接上來,我等著你。
五分鍾後,程偉帶著任葦,幾個樓層來回奔走,去了幾個辦公室,見過幾位負責人,填了好幾個表格,還在,一切順順當當。當填完最後一張表格,站在寂靜的長廊上,任葦輕舒一口氣:“程老師,感謝您的全程陪伴,我蹦跳的心也終於歸落原位了。”微胖的程偉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珠,說:“一個勇敢的人都有兩顆心,一顆心在流血,一顆心在跳動。一顆流的是被現實刺痛的熾熱的鮮血,另一顆,跳動的是去拚搏、知而不可而為之的堅韌的脈搏。我相信你,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有了您的這一番話,餘路即使再坎坷,我也會跪著走完,用膝蓋磨平生死。”有了老師的鼓勵,她的體內仿佛有一種力量在升騰。
程偉把她送到一樓大廳,說,畢業證辦好後,會給你寄來的。
她一個人在學校餐廳草草地吃了午飯,沒有更好的去處,便來到圖書館找到一個角落,隨手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昨晚是座票,沒有休息好,隻看了兩頁,睡意排山倒海而至,她實在抵擋不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覺醒來,看了看手機,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半,可以往火車站趕了。返程票在網上早就買好了,是晚上九點半,明天淩晨就可抵達諸城,那樣,明早上班還來得及。
在火車站附近,要了一份快餐。上車時間尚早,任葦想去附近的超市買兩袋鴨脖,這是武漢的特產,田真真說很想吃,肖嘉譯也喜歡吃,這算是對兩人的一個小小報答吧。
從超市走出來,一隻小皮球碰到了任葦的腳尖,她彎腰撿起來,遞給了不遠處的小男孩,小男孩眼睛似葡萄,胖嘟嘟的,一套毛茸茸的運動衣特別可愛,小男孩接過小球,笑眯眯的,小孩的爸爸抱起他,在一旁說:“波波,謝阿姨。”
這個聲音是那樣的熟悉,這個聲音非常奇妙,有顏色,有形狀,有溫度,瞬間滲入任葦的毛孔,她已走了幾步,不覺扭過頭,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楊馳!”
是楊馳,比兩年前更壯了,一件考究的呢子風衣,配著一條駝毛圍巾,鋥亮的高幫皮鞋,方方正正的荷爾蒙爆棚的臉,二十八歲的年華,正是一個男人的大好河山。
是誰?楊馳扭過頭,循聲望去,看到一位憔悴頹喪的女人忤在路上,風塵仆仆,他幾乎認不出來了。
“楊馳哥,我是任葦啊!”幾年不見,家裏的音訊斷絕,今日偶遇,他帶著家鄉所有的溫度和模樣,她幾乎哭出聲來,一種顫音滑出。
楊馳這才恍然大悟:“任葦?這些年,你帶著奶奶和葉葉去哪兒了?我找你們找得好苦!”麵前的她,仿佛從天而降,幾年來,她一次一次無端地進入他的夢裏。每次電話打給老家父親,最後總是不經意地加上一句,任葦回家沒有?
任葦低聲說:“幾年來,我們幾經輾轉,三人現在在浙江生活,今天,我是來這兒辦點事的,今晚九點多的火車,剛才我在店裏買了兩袋鴨脖,準備帶回去送給同事。”
楊馳迫不及待地問:“來武漢有什麽事?奶奶和葉葉,她們都還好吧?”任葦沒有答話,怎麽說得出,三人在異鄉相依為命,苟喘殘延,她不想令楊馳擔心,隻好咬著牙,點了點頭:“我們過得還好的,今天我是來補辦大學畢業證的。”
“你看看,兒子長得多可愛,你怎麽在這兒?”任葦故作輕鬆地笑著問。
楊馳告訴她,他和秦百荷在這附近開了一家門店,現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老爸和嶽父負責在老家進貨,他和百荷負責在這兒銷售,他們的門市部就設在武泰閘菜市場一帶。兒子小波兩歲了,家裏請了一個保姆。
此時,秦百荷在家裏料理生意,他帶著兒子小波來買點鴨脖,準備晚餐喝上一杯啤酒。
從任葦的眉宇間,他還是看出了她往日的靈秀和書卷氣,這種靈氣是秦百荷身上所不具有的。秦百荷一天天胖了起來,臉龐像生了一層粉的南瓜,一張兩米寬的大床,她一人占據一大半,眼睛更加小了,嘴唇更加厚了。每天晚上,如果不熄燈,他是不會挨近她的。
他現在越來越依戀秦百荷,當然,這不是情感的依戀,是她可給他帶來金錢。“錢”有的時候就是一個高貴的字眼,有的時候卻是一個低賤的字眼,讓人迷失方向,也讓人為它出賣自己的靈魂。他認為,他現在離開錢就沒法正常生活,沒有錢隻能回到楊柳村捕魚捉蝦。
那些曾以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中會遺忘,可任葦的笑容搖搖晃晃,成為他夢裏最美的點綴,那笑容既美麗又落拓。以前曾經說過不分離的人,早已散落在天涯。
楊馳看似幸福甜美的生活著,但他需要一場霧,把生活模糊下去,把吃喝拉撒的生活模糊下去,讓他對未來有一點寄托,任葦就是他生活寄托的核心。可是在這核心的外麵,套著那麽多的盒子,一層一層,一層一層,他拆啊拆,拆啊拆,花去了他無數個夜晚。
一個人感情的總量是有限的,如果你把它給零敲碎打地用完,等到需要大額支出的時候,帳號就已經空了。但楊馳做事有分寸,張弛有度,他的帳號從來沒有空過。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遞給任葦:“目前你既要學習,又要工作,支撐一個家不易,這張卡裏有三萬元,密碼六位數是我的生日,拿去吧,暫且渡過難關。”他誠懇的語言裏近乎有一種請求。
910615,是他的生日,以前他的所有密碼都是這六位數,她很驚奇自己的記憶力,幾年了,怎麽還一直記得,太不爭氣了。
任葦頓了頓,強作歡顏:“謝謝你,我們三人現在有吃有穿有住,過得很滿足。”她戴著快樂的麵具,穿著厚厚的鎧甲。
她從楊馳的穿著,知道了他生活的富足和安逸。他的富足和舒適,一半是秦百荷帶來的,多麽幸福的一家人啊,當年,他的選擇是正確的。這位優質男人的麵前,陡然升起一座無形的牆,聳入雲天。
竹馬已老,青梅已謝,曾經滄海,而今桑田。
楊馳抓住小波肉嫩的小手,說:“波波,再叫一聲阿姨,邀請阿姨去我們家吃飯。”他很想請任葦去家裏吃頓飯,飯後再讓她捎上一些水產品,去犒勞奶奶和葉葉。小男孩很聽話,甜甜地叫了一聲。
聽到波波清亮的叫聲,任葦的心都溶化了,她打開雙肩包,拿出錢夾,在裏麵翻了半天,拿出一張伍拾元的鈔票,塞到楊弛手裏,麵帶愧色:“楊馳哥,實在不好意思,我出門時太勿忙,錢帶的不多,上午辦事時又花掉了一些,手頭所剩無己,隻有這點了,給波波買點好吃的。”
楊馳擋住了任葦的手,心裏一陣酸痛,這曾是一雙纖纖玉手,是寫文章彈吉它的手,是撫春花弄秋月的手,可如今粗礪不堪,該有多少日子沒有搽護膚霜了?這張皺皺巴巴的鈔票,像一片風幹的醃菜葉子,看得出來她的日子是多麽清苦:“任葦,奶奶年紀也大了,葉葉也要讀書了,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齡,你把奶奶和葉葉一起帶回來,就在我這兒生活,我們這兒的生意也需要人手幫忙。”
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幸福美滿,怎麽可以輕易打擾他的生活呢。
“楊馳哥,如果有一天,我在外麵山窮水盡毫無退路,就回武漢來你賞口飯吃。如果有一天,金枝嫂嫂原諒我和葉葉了,我就帶奶奶和葉葉回老家去。”此時,任葦想起了哥哥,“我哥哥和嫂嫂他們現在還好吧?”
聽到任葦的追問,楊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別過頭。
任葦覺得不對勁,搖了搖他,“馳哥,他們出了什麽事?”
楊馳哽咽著說:“幾個月前,天堂哥去世了,他是在洗澡時頭突然大出血出事的,我姐姐改嫁了,家裏現在大門緊閉。”
上蒼如此殘忍,任葦最後的一絲依靠也沒有了,她覺得天旋地轉,幾乎癱軟下去,楊馳一手牽著小波,一手擁著她,扶著她靠在路邊的一棵樹幹上。任葦渾身發冷,心口生疼,淚水濡濕了楊馳的肩膀。
良久,她站直了身,擦幹眼淚,將手中僅有的七十元塞到楊馳的風衣口袋裏:“楊馳哥,這錢你拿去,給我哥哥,給果果,我爸爸媽媽,還有我爺爺,給他們多燒點冥幣。哥哥窮了一生,讓從未出過遠門的他,手頭多一些錢,讓他坐長途汽車坐火車,好尋找我們不斷變化的行蹤。”
還沒等楊馳反應過來,任葦連忙向火車站方向奔去。
他回頭望去,隻見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