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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月光下的舞蹈

  任葦回到小屋,剛把葉葉安頓好,就接到了肖家譯的電話:“任葦,現在一起出去宵夜吧,我正走在足球場旁邊的路上,有位老鄉來了。”他的語言中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如果是平時,任葦會毫不猶豫拒絕的,一是晚上很少吃東西,二是天太晚,要休息了。可是,剛才李圓圓的一團無名大火灼得她生痛,此時,她渴望一陣涼風的撫慰,“好的,我馬上過來”,她第一次如此爽快答應了。


  帶上門,任葦踩著草坪直往小路方向奔走,不遠處,兩個人影在路燈下忽明忽暗,邊走邊等。路燈昏黃的光芒,像流水一樣的瀉著,她突然想到了一首喜歡的詩:“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魚遊來,讀水的溫度,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可自己的心如久旱的沙漠,連一條魚剌也找尋不到。


  近了,肖家譯說:“任葦,我剛才準備約田老師的,可她吃不了辣食,今晚,我們以辣食為主,好久沒有過辣癮了。”學校餐廳裏長年累月的清淡菜式和湯汁,把他的骨頭都浸泡軟了。


  肖家譯來不及介紹,身旁的男士接上話:“任葦?你就是那個幾年前不辭而別的任葦同學?”任葦借著路燈光,終於看清了,臉上的青春痘幾乎沒有了,但是,比原先更顯氣質,他,就是大學時的輔導員程偉!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程老師好。


  程偉和肖家譯是同一屆的,大學四年的鐵哥們,畢業時程偉選擇了留校任教。今天中午,程偉在杭州的會議結束,順便過來看看老同學,晚上十一點五十坐諸城到武昌的火車。


  在一間蒙古包似的小棚子裏,三人圍坐在一起,幾個熱氣騰騰的菜很快端上了桌:麻婆豆腐、青椒炒肉,幹煸魚塊、紅辣椒燒雞塊……肖家譯給每人倒上啤酒,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任葦,你女兒睡了嗎,她怎麽沒來?”


  “女兒?你有女兒了?”程偉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兩年時間,任葦就有女兒了?


  “她女兒有五六歲了。”肖家譯答道。坐在一旁的任葦一言不發,抿了抿嘴,苦笑了一下。


  程偉一隻手支著下巴,一隻手夾了一口菜,對任葦說:“慢慢吃吧,涼了不好吃,任葦,如實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透過厚厚的鏡片,他看了看任葦,五官還是和大學時一樣精致,但是皮膚粗糙了,變黑了,眼角和額頭有了細密的皺紋,好像童話裏飽受後母摧殘的公主。


  麵對程老師的逼問,任葦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實情。肖家譯驚呆了,他一直以為葉葉是任葦的親生女兒,一直以為任葦接近人到中年。


  “目前你和大學時的男友還有聯係嗎?”程偉單刀直入。“沒有了,幾年了一直沒有音訊。”任葦如實回答。


  “那你就把他從你心裏斬草除根,以你現在一個生活老師的身份,就算他現在出現在你麵前,你也不要抱有幻想。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告訴你,長久的愛情,都是勢均力敵的。目前,你最要緊的事就是拿到大學畢業證,以後無論做什麽事情,才有話語權。”程偉邊說邊歎了一口氣,“不過,拿畢業證必須要完成教育教學計劃規定內容,獲得畢業所要求的學分。”


  “程老師,我大學三年的總學分已達到180多分,三年的時間,我把四年的學分拿到了。”她繼續說道:“目前,在做生活老師的同時,我一直擠出時間在學習,手頭一套考研的資料也學得差不多了。”


  程偉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我對你記憶很深刻,記得你好學,是那一屆最出色的學生,直到現在還保存著你的學籍,你當年的不辭而別,我估計這裏麵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你以後抽空帶上身份證和相片回學校,有關畢業證補辦的事情,我先幫你找相關工作人員溝通。”


  任葦聽到這個消息,幾乎喜極而泣。


  肖家譯又斟了滿滿三杯酒,向程偉碰了碰杯:“偉哥,任葦的事,就拜托你了。”任葦站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心眼裏感謝麵前的兩個大哥,悅耳的話不會說,隻有用酒來表達一份真誠。


  一杯又一杯,任葦的臉紅了,已半醉。肖家譯攔住了她,說,你不要喝了,這樣會醉的。程偉說,讓她痛快地喝一次吧,她平時太壓抑,太苦悶,今天,就讓她借酒發泄發泄。


  吃飽喝足了,程偉坐上出租車直奔火車站。肖家譯扶著任葦回學校,冷風一吹,肖家譯醒了過來,兩瓶啤酒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可任葦卻歪歪斜斜,沒有了重心,像隨時就要刮到空中的風箏一樣。他剛把她扶到足球場邊的小路上,她就推開他,要他走遠點,他不放心,她突然發起脾氣來,他隻有往宿舍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觀望。


  他看到任葦一步三搖地橫穿草坪,往足場邊的主席台前靠攏,主席台有半人高,她不走兩旁的階梯,而是徑直從台沿爬了上去,四周環顧,看有沒有人。肖家譯早就蹲下腰,把自己隱藏在蔥蘢的灌木叢裏,遠遠地望著。


  月光朦朧,任葦脫掉了臃腫的外衣,頎長的身子成了一幅美麗的剪影,既模糊又清晰。一會兒,那幅剪影在月光下扭動起來,樣子極為矯健。開始毫無章法東倒西歪,不一會兒動作慢慢走上正軌了。先是像在練飛功,柔錦不失勁道,隨著過程的推進,那動作變得幹淨利索,出手很快,有點武當拳派的招式,肖家譯看得一楞一楞的,似乎在夢境。


  接著畫風一轉,她的動作舒緩起來,手法和腳步極為抒情,一會慢三,一會中四,一會倫巴,一會探戈,期間還穿插著兔子舞的成分。此時的任葦就是一位舞壇高手,在月光下盡情舞動。月亮的光芒把她的身體勾勒成一個精靈,又在她身體的輪廊鍍上了一層聖潔的銀邊。肖家譯看著看著驚呆了,平時掃地洗衣疊被子的任葦竟還有為人不知的另一麵,這些舞蹈是在大學時練就的吧。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動作變得樸素起來,雙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兩腿蹦蹦跳跳,他發現她開始做操了,伸展運動,擴胸運動,踢腿運動,跳躍運動……她做得那麽純熟,那麽天真無邪,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此時,除了天上的月亮和場上回旋的風,以及草叢中秋蟲的呢喃之外,整個世界變得一片寧靜,仿佛天底下就她一個人。


  再後來,她開始唱歌,聲音試探性地由低音到中音,肖家譯側著耳,聽到了歌詞大意:

  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她灌溉栽培。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願你天長地久,永遠永遠把我伴隨。


  在我憂傷的時候,是你給我安慰,在我歡樂的時候,你使我生活充滿光輝。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願你天長地久,永遠永遠把我伴隨,永遠永遠把我伴隨。


  她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壓著聲音不敢高聲,雖然唱得撕心裂肺,但把重音放在喉嚨,最後聲嘶力竭直至戛然而止,像被扯斷了弦的二胡。然後她一隻腳跪在台上,像是謝幕。肖家譯內心充滿震撼,他很想衝過去安慰她,但是,他馬上否定了這一做法,他知道,她現在需要的是發泄,需要的是一個人獨處的安靜,他隻有屏住呼吸,在灌木叢裏遠遠的望著。


  這首歌,是電影《淚痕》中的插曲“心中的玫瑰”,肖家譯會唱,大學時,班上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愛唱,程偉最愛這首歌,他把這首歌唱來唱去,把班上的班花唱成了他的老婆。


  任葦對這首歌處理得十分細膩,肯定是當年程偉在班上教過,或者在某次班會上表演過。任葦心中的玫瑰,估計是那個已出國念書的小白臉,有了任葦心靈的灌溉栽培,那個小白臉即使在異國餐風露宿也值得,肖家譯的心中對姚一帆不禁產生了一絲妒意。


  過了好一會,也許是累了,任葦站起身,向四周望了望,拍拍身上的塵土,穿上外衣,仿佛病怏怏地踱下台,往看台的後麵走去。


  直到任葦的身影消失在那畦菜地,肖家譯才大病初愈似的折回宿舍。躺在床上,他幾乎一夜沒睡著,眼前一直是任葦舞動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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