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周銘嶽有一種感覺。
這個女孩,是永遠不會對自己說出類似“加油”,“好好幹”這種話的。
她是個很現實的人。
如果自己有一天累了,不想努力了,那自然是誰來鼓勵都沒用。
反之亦然。
如果自己還有力量,就算沒人去催,自己也一樣會拚盡全力的。
她信任這樣的自己。默不作聲的信任,無條件的陪伴,無比傾心的關懷。
周銘嶽有一種感覺。
“你,真的是在為我包紮嗎?還是……為你自己……”
沈心桐驚訝地抬頭,仿佛司空見慣一般直視著周銘嶽的眼睛,似是又再次刷新了對他的印象。
周銘嶽,感覺胸口有什麽東西在跳。
呃,好美。
這張臉,無可挑剔。
不過重點似乎不在這裏……
周銘嶽,第一次膽怯地別開了目光。
“你怎麽看出來我和周銘璽不是同一個人的?”周銘嶽直截了當地如此問道,卻是手上不由得一痛——
沈心桐最後打結的動作似是太過粗暴了一點,她生氣了?
“你這是打聽事情的態度嗎?”
沈心桐悠然一笑。
周銘嶽訥訥地囁嚅著,舌頭都打結了。
沈心桐卻笑道:“你猜我會不會告訴你?”
周銘嶽有些賭著氣低下了頭。
“我才不猜。”
直到她離開很久以後,周銘嶽才意識到了一個令人周身戰栗的問題。
這個問題絕對不能細想,因為它好像牽扯到了一些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一個自己可能一生都無以觸及的高度,一團自己可能一生都無法解開的謎團。
沈心桐為自己包紮,繃帶的打法也和克莉絲汀不一樣。
克莉絲汀的繃帶係法,是標準的現代醫學係法,多半是在借醫療箱的時候從校醫那裏學來的。
然而沈心桐的係法,和自己平時的係法一樣,是最節省醫療用品的係法!
專車趕到,周銘嶽努力佯裝淡然,再不去想這個問題。
這一刻,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觸碰的距離感。
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
那個名叫沈心桐的女孩,絕不是周銘嶽他能夠征服的類型。
繃帶下的拳頭,深深攥緊。
這算什麽呢……
不甘心嗎?
翌日,是他扮演自己的日子。這一天,他一口氣將訓練大廳裏的木人全部摧毀,總共二十五隻。
麵對碎了一地的木屑,渾身是血的周銘嶽,撲通一聲跪倒在了一片汗與血混雜的地板上。
這個年紀的他,還不懂酒為何物,對他來說,汗水與痛苦,就是他麻痹自己唯一的方式。
所謂通過訓練獲得的堅強意誌,就是這種東西吧?
他這樣想著。
隻要把自己變成父親他們希望的那種殺人機器,隻要抹去不必要的感情和心念,隻要自己停止亂想……
或者停止心跳,停止呼吸。
那顆想念你的心,就不會再痛了吧?
沈心桐。
周銘嶽,重新站了起來。
不是因為他想站起來,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必須站起來。這是命令,現在還沒有到休息時間。
很快,那些殘存的木茬便在機械化的自動程序中被收入地板。隨著機械與金屬的陣陣鳴響,二十五個嶄新的木人,再次豎立在了他麵前。
自動清理機器人從地上悠悠爬過,清掃幹淨木屑,還在他的腳下繞了兩圈,將地上的血汗清理了個大概。
一切重新開始,隻有疲憊依舊。
空虛,漸漸充盈了他的內心。
他一拳轟在麵前的木人上。
然而,那木人卻是紋絲未動。電話倒是在這個時候不知趣地響了起來,是家裏人打來的。
周銘璽的死,沒有任何預兆。
而與此同時,周銘嶽的入伍通知也下來了。
父親先提到了入伍通知的事,周銘嶽眨了眨眼,沒有任何反應。然而當他提到周銘璽去世的時候,他周身一僵,就這樣定格在了這一個瞬間。
“他死於車禍,沒有任何痛苦。”
在周銘璽的葬禮上,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躁動,周銘嶽沒能出席。但他還是在百般堅持下,戴著一張足以遮住他整張臉的大口罩,站在了默哀的人群中。
他不相信。
他不知道死亡為何物。
不過,他其實是知道,也不知道。
畢竟,就驗收考試來說,徒手殺人練習對他來說已經算是一種例行的試煉。不曾有人教育過他羈絆的珍貴,不曾有人教育過他生命的脆弱。
他看著那塊鐫刻著周銘璽名字的墓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爸……周先生。”
他欲言又止。
“周銘璽他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
“哦。”
咦?
驀地,他轉目一看。
卻是見到了和平時不一樣的沈心桐。
今天她倒是沒穿校服,而是像一個成熟的職業女性一般,身著一件精巧的小西服,冷冷地注視著那塊墓碑,一言不發。
酷。
周銘嶽不由得就這樣看了她許久。
這,應該就算是意誌堅強的表現了吧?我以後一定要做這樣的人。
這樣想著,葬禮一結束,他便趕回去繼續訓練了。
然而他剛剛跑到訓練館沒多久,來接他的專車便緊接著趕到。
原來,周銘嶽記錯了時間,今天正是他離開這座城市的樣子。
臨離開前,他瞥了一眼後視鏡,想最後將這個陪伴他長大的訓練館銘刻在腦海裏。
卻是就此一愣,趕緊一回頭趴在了後車窗上。
這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但卻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冒著這大雨獨自站在那訓練館門口的小廣場前。望著那空空蕩蕩幹幹淨淨的訓練場,訥然挺立,一動不動。
漆黑色的小西服,還有頭發……
沈心桐?
她雙腿一軟,就這樣坐倒在了早已被雨水打濕的地上。
這是周銘嶽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一次見那個人哭。
而且,是撕心裂肺到失聲的那種,嚎啕大哭。
這一幕,看得周銘嶽瞠目結舌。
原來,她也不確定死的那個到底是不是自己……所以才在葬禮過後第一時間跑過來確認。
原來,這就是意誌不夠堅定的下場。
好淒慘。
周銘嶽,如此惋惜地想著,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多年以後,經過了無數更加嚴酷訓練的他,在一個無比錯誤的時間點,重新見到了克莉絲汀。
他眨了眨眼。
克莉絲汀也看了他一眼,盯著那看上去有些熟悉的麵孔,又直視了一會兒那冷漠而又死氣沉沉的目光……
然後別過了臉去。
很明顯,克莉絲汀,完全沒有認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