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唉T_T

  親手推開門的時候, 晏映其實有些後悔。


  她應該當作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發生,輕手輕腳地離開攬月軒, 像跟先生說得那樣,回棲月閣等著他,為他點一盞燈, 沐浴焚香後,手捧著一本《大胤地誌》, 悠閑得盼他回來, 盼不到,就先睡下。


  反正他也不會丟下她離開。


  但她還是在恍惚之間將門推開了,她站在門檻後麵, 身形消瘦, 蒼白的臉惹人憐惜,對上那雙難得露出驚慌神色的眼眸時,才忽覺心頭鈍痛。


  如潮水一般的記憶湧上來。


  她想不到自己恢複記憶是在這種場合下。


  晏映扶著額頭,眼前的一切霎時間陷入黑暗, 她感覺自己好像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裏, 攬著她身子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好像有人在喊她名字,可她也沒法回應, 身子不由自主在下墜,就如同掉進了無底深淵中, 冰涼的水漫過頭頂, 想要呼吸卻不能,大口大口的水灌進喉嚨裏,怎麽都掙脫不去。


  直到耳邊的呼喚全都消歇,她置身在一片荒蕪沉寂的黑暗裏。


  隱隱約約, 她好像看到有人在哭泣,那人哭時沒有聲音,雙眼空洞無神,懷中抱著一個屍體,恨不得坐成一尊石像。


  一夜之間他一無所有,從此背著內疚和怨恨活下去。


  她曾經以為先生是雪山之巔的千年寒冰,無瑕絕塵,可承受這世間最幹淨的一捧日光。


  如果沒有晏氏,沒有郭家,沒有魏王,或許本該是這樣的。


  那日翠鬆堂,先生立在梅樹旁,霜雪冰冷,梅香四溢,他披著狐裘靜默不言,轉頭時眼角的紅卻分外刺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先生狠絕的另一麵恫嚇住。


  而今晏映才想起那是秋娘入府的日子。


  可她那時,怎麽就跑開了呢?

  ——


  晏映不知自己什麽時候醒的,再睜眼時,月光透過軒窗照入,銀華灑下,化作一片靜謐,已經是深夜了。


  床邊坐著一個人,見她睜眼,木然的臉色有了些許鬆動,晏映動了動胳膊,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裏。


  微微發冷,好像沒什麽溫度。


  晏映一時間似乎沒有認出來他,跟往日的清冷絕塵不同,他清瘦許多,下巴上有青色胡茬,一張臉盡是疲色,雙眸泛著紅,好像幾日都沒合眼了,異常落魄。


  “映兒……”看到她醒來,謝九楨足足愣了半晌,才喃喃出聲。


  她從未見過先生如此狼狽的時候,眼中的驚慌和恐懼幾乎不加掩飾,晏映心上一疼,想問問他怕什麽呢,可張嘴時卻變成了另一句話。


  晏映細細看著他,然後把手從他掌心裏抽出來。


  “你是……誰?”


  謝九楨頓時怔住,他微微睜大雙眼,其中有探究和疑惑,然而他最終垂下了眼眸,再次化成一灘死水。


  晏映抓緊了被子,茫然地抬頭看了看:“這裏又是哪?”


  謝九楨忽然悶聲笑笑,他複又抬頭,把晏映的手拉過來,重新握在掌心裏,一字一頓道:“我跟你承諾過的,不論你忘記我多少次,我都不會厭倦,要一次又一次讓你接受我。”


  他的聲音很溫柔,如春風拂麵,柔軟的柳絮掃過臉頰,癢癢的,抓撓人心。


  他一雙眼眸深情不移:“我是你夫君,也是你先生,從前對你不好,所以你把我忘了。”


  晏映靜靜聽著,見他忽然停頓,就乖乖地“嗯”了一聲,沒有再把手抽回來,問他:“然後呢?”


  “謝九楨這一輩子隻有一個妻子,就是晏氏映娘,不管你記不記得,你就是我永遠最疼的人。”


  謝九楨替她理了理雲鬢碎發,動作輕柔又小心。


  晏映雙眼一熱,好似有淚在打轉,就趕緊把頭垂下來了,看著被子上的花團錦簇,她拚命眨眼,想要把淚意都壓下去,眼前卻越來越模糊。


  先生待她真好。


  可晏映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兩人之間橫亙的溝壑。


  她的親人把他害得那麽慘,而他又親手殺了她的祖父,和那麽多無辜的晏家人。


  身體裏流淌的血是阻礙,她既不知道先生心裏如何想她,是不是一邊糾結著血海深仇一邊無法舍她而去,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重新看待先生。


  她真不害怕嗎?


  起碼有幾次,先生眼中迸發的冷意,對如今的她而言,都像是克製不住的殺意。


  她再不喜晏氏族人,終究無法割舍掉這層身份,縱使另起門戶,縱使逐出族譜,亦是不可更改的血緣。


  晏映無法抉擇,於是隻能逃避。


  可是真當她將那句話問出來後,晏映才發覺之前失憶的自己究竟有多殘忍,她把所有糾結和痛苦都留給了他,而她無憂無慮心安理得地做著先生的心尖肉。


  從前是迫不得已的,現在卻隻是因為她自私。


  “你餓了嗎?”謝九楨忽然問。


  晏映點了點頭,沒有看他。


  謝九楨起身走了出去,晏映聽到關門聲,才終於控製不住哭出聲來,又怕那人再回來,不停地用袖子擦拭決堤的眼淚。


  門吱呀開了,哭聲戛然而止,晏映抬頭去看,卻發現不是謝九楨。


  是碧落和清月。


  不知為什麽,晏映似乎鬆了一口氣。


  “小姐!你終於醒了!嚇死奴婢了!”碧落最先跑過來,蹲到床前看著她,眼睛都不舍得眨。


  清月卻看到晏映眼睛紅紅的,知道她哭過,有些欲言又止。


  “你們知道父親現在在哪嗎?”


  晏映趁著謝九楨不在,想要趕緊弄清現在的狀況,不知不覺間,她對他已經有了一絲防備。


  清月道:“大人把老爺安排在前院了,隻是……誰都不能進去,老爺也不能出來。”


  那就是被軟禁了。


  晏映心頭一堵,莫名驚慌起來。想起那日他在攬月軒門外偷聽到的話,先生的聲音冷漠無情,威脅的意味不言自明,若不是她中途打斷,後麵還不知會發生什麽樣的事。


  碧落卻好像不知道這其中危險,握著晏映的手道:“小姐,你睡了好久,把我和清月都嚇壞了,那日到底怎麽了?好端端的,小姐怎麽突然暈倒了?”


  “那日?”晏映皺了皺眉,“我睡了多久了?”


  碧落答:“兩天兩夜。”


  說完,又補了一句:“大人這兩日衣不解帶地守在這裏,寸步不離。”


  晏映一怔,才恍然明白先生為何看起來那麽憔悴。


  她不知是什麽滋味,心裏酸澀又發苦,晏映擔心父親,掀開被子想要下去,謝九楨卻已經回來了,下人上了豐富的飯菜,他方才出去果真是去準備吃食了,晏映看不出先生除了疲倦之外還有別的什麽,便壓下擔憂,走到飯桌前坐了下去。


  “吃吧。”謝九楨不動筷,隻是看著她。


  晏映被那道灼熱的目光盯得有些無所適從,她低頭用飯,想著該怎麽不讓先生起疑心,問出父親的所在之處,沒想到他自己開口了。


  謝九楨將她臉上的頭發撩到耳後,輕道:“你父親這兩日進京了,就在府上,若你想他,可以去看看他。”


  晏映急忙抬頭:“真的嗎?”


  謝九楨眼中閃過一抹鬱色。


  “快吃吧。”


  晏映繼續扒飯,忍不住鬆了一口氣,聽先生的語氣,好像並沒有對他父親如何,那之前就都是她胡思亂想了。


  吃完飯,下人將桌子上的殘羹冷炙撤了下去,晏映一問才知已經是三更天了,現在這個時間去看父親顯然不合適,她去耳房沐浴更衣,將自己藏在浴桶裏不想出去。


  因為哭了一場,眼角總覺得有些火辣辣的。


  先生不可能沒看出她哭過,卻沒有多問一個字。


  洗著洗著,她突然聽到耳房的那邊發出“砰”地一聲,然後門便被撞開,晏映一下子從水中出來,尚來不及驚慌叫喊,就看到先生幽暗的眼眸,還有臉上一閃而過的恐懼。


  他闖進來,身形甚至有些踉蹌。


  他說過自己功夫很好的,連鳴玉都不是他的對手,而這樣的失誤,顯然不該發生在他身上。


  看到晏映安然坐在浴桶裏,他眼中的懼色才散去,慢慢的,神情歸於平靜,謝九楨走到她跟前蹲下,手把著浴桶邊緣,先閉了閉眼,又睜開,嘴角扯開一抹笑,聲音裏卻帶著一絲顫抖:“水涼了,出來吧。”


  晏映抱著身子,臉上有水珠滾落,一片春意媚色,卻誰也沒有任何旖念,她看著先生,喃喃問道:“先生剛才……是怕我逃走嗎?”


  謝九楨眸光微顫。


  他起身,不顧弄濕自己的衣裳,將晏映從浴桶裏抱出來,水色瀲灩,一片氤氳霧氣,晏映摟著他脖子,把頭埋在他肩膀上,想說的話最終還是埋在了肚子裏。


  她發覺先生在害怕,這一夜,她幾乎一直被先生抱在懷裏,片刻不曾放開,隻要她動一動,他就會馬上收緊臂彎。


  第二天醒來晏映才知道原因。


  魏濟說她這次暈倒很是凶險,肚子裏的孩子險些沒保住,倘若真的小產,還會危及生命。


  謝九楨不是怕她離開,他是怕她出事。


  晏映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淡淡地聽魏濟說完那些話,魏濟聽說她又失憶了,搭脈時多耗費了一些時間,最後隻是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晏映有些心虛,不知道魏濟是不是已經發現了她在撒謊。


  下午她終於得了機會去看父親,隻是先生也一直陪在身旁。晏道成就住在攬月軒邊上,看到晏映安然無恙地站在他眼前,差點老淚縱橫揮灑當場,可他礙著先生在這,其他的並沒有多說,隻說讓她照顧好身體。


  對她失憶的事隻字未提,想來是先生事先已經打過招呼了。


  所有人都在陪她演戲。


  晏映並沒有感覺有多放鬆,反而一直緊繃著神經,直到她聽說周徊醉酒失足掉入河中溺亡的消息,那根緊繃的弦差點斷了。


  她知道是先生做的,那日回府時,他在馬車上說的話還響在耳邊。


  “犯了錯的人,總會遭報應的。”


  可如今再回想起這句話,先生手中的繩子卻不是勒在周徊脖子上,好像套著她脖子似的。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說到做到。


  先生在她麵前一個樣,背後又是另一副模樣,晏映已經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古話說得總是沒錯的。


  晏映偷來了三兩日安閑自在的時光,終於還是被無情打破,那日她正跟謝九楨用晚膳,安靜地隻能聽到銀箸磕碰琉璃碗的聲音,兩人誰都沒說話,門卻被咣當一下撞開。


  鳴玉直接闖了進來,急得雙眼發紅。


  他是毛躁無禮,可還沒到如此地步,晏映下意識覺得有大事要發生了,果然就聽他道:“主子,您快去看看,秋娘有些不太對——”


  晏映心裏咯噔一下。


  不等鳴玉說完,謝九楨已經撩袍走了出去,很快就融入夜色中,晏映緊了緊嗓子,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也急忙提著燈追出去,走到門外,又回過頭問鳴玉:“請魏倉公了嗎?”


  鳴玉有些失神:“請了……是星沉去的……”


  晏映不管他,扭頭離去,先生是真得著急了,他連燈籠都忘了提,所幸整個侯府都燈火通明,她不必擔心他害怕,可還是緊趕慢趕地追了上去。


  秋娘早些年受盡折磨,身體虛弱,不堪蹉跎,連魏濟也無力回天,能做的就是盡量吊著她的性命,晏映一直知道,可她原來隻當她是郡王府出來的罪婦,不知她跟先生的關係,也不知她的無辜。


  自從昏倒醒來之後,晏映再也沒去過望月閣。


  她不太敢麵對她。


  到了望月閣,謝九楨才停住腳步,他恍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看著晏映,眼裏翻湧著意味不明的情緒,輾轉良久才道:“你回去吧……”


  晏映一怔,謝九楨已經轉身走了進去。


  他,好像不想讓她去見秋娘。


  晏映不知道在外麵站了多久,隻知道有人在忙進忙出,然後魏倉公姍姍來遲,聽說秋娘出事,他急忙被被窩裏爬出來,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趕過來了,到了望月閣,看到晏映站在門外踟躕,他神色了然。


  “你還懷著身孕,切記莫要折騰自己。”魏濟告誡她,擦身往裏麵走。


  晏映鼻子一酸:“可他不讓我進去!”


  魏濟剛要推門,聞聲一頓,扭頭看了看她,見她一副委屈得要哭了的模樣,眉頭緊了緊,忽道:“他隻是不想讓你為難。”


  說罷,魏濟推門而入。


  晏映張了張口,有風拂過,初夏的夜卻讓人感到一絲涼意,她靜默良久,轉身回了棲月閣。


  在棲月閣等到半夜,晏映並沒有去床上睡覺,而是一直坐在軟榻上,直到聽到門響,晏映才急忙從軟榻上站起來,迎上來人問道:“怎麽樣?秋娘有沒有事?”


  謝九楨眉梢有倦意,卻又冷了十分,沒有想象中的回答,他靜靜站在那裏,很久都不曾開口說話。


  晏映怕了,緊緊抓著袖口。


  不知過了多久,謝九楨才輕笑一下,那笑聲不像歡喜,落在麵無波瀾的臉上,直叫人心頭駭然。


  他道:“早知會有這麽一天的,是我貪心,總叫她忍受折磨。”


  他說得隱晦,可晏映都聽懂了。


  一時悲從中來,她不敢相信他的話。


  “魏倉公呢,他不是大胤第一神醫嗎?”


  謝九楨沒有回應,他閉著眼揉了揉眉心。


  總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魏濟再厲害,也無法挽救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道理總是這樣簡單,可要真的接受時卻很難。


  晏映後退一步,感覺秋娘就像壓倒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無邊滋生的愧疚在心中瘋長,她明明好像沒做錯什麽,可站在這裏就是個錯誤,她甚至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以什麽姿態來安慰呢?沒有晏氏,或許他們一家都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自欺欺人的日子太累了,晏映是,先生也是。


  她假裝忘記一切來逃避他們本該麵對的,於是先生也陪著她掩飾。那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又怎麽會被她蹩腳的謊言蒙騙呢?

  他一直知道,隻是不說破。


  方才把她擋在望月閣門前,也不是因為她是晏氏的人而不讓她進去,僅僅隻是因為知道她在強裝鎮定,知道她心中的愧疚,知道她會為難,而阻止她去看秋娘奄奄一息的畫麵。


  怎麽能,到這種時候還在顧及她的感受呢?


  晏映突然發覺自己留在謝九楨身邊,是對他的折磨,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她的心安。


  可她不想再逃避了。


  晏映想不到,她無法承受的竟然不是先生的恨,而是先生無處不為她著想的好。


  “先生,”晏映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聲音哽咽,卻還在努力說清楚每個字,“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是我也知道,你一見到我,就會想起心中的仇恨,我們總要有一個人,忘了這些事。先生若忘了,對不起所有無辜枉死的人,我若忘了,對不起心中良知。”


  謝九楨近乎愕然地看著她。


  晏映忍著哭腔,露出一個笑容來:“先生,你讓我跟父親回平陽吧。”


  對麵的人變了臉色。


  “你想離開我?”謝九楨眉頭驟然鎖緊,眼中布滿戾氣。


  晏映卻比任何時候都冷靜克製:“先生,我其實什麽都沒忘,那天的事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你心裏也明白我在騙你,不是嗎?”


  如果她的任性換來的是兩個人的折磨,不如各退一步,或許能各自安好。


  “倘若先生真的能忘了我的身份,我就一直陪在先生身邊。”晏映看著謝九楨,卻見他眸光微不可聞地閃爍一下。


  “可是並不會這樣。”晏映笑了笑,越過謝九楨,想要離開,可剛剛擦肩而過,她的手腕就被握住。


  晏映動彈不得。


  維持那個姿勢良久,謝九楨忽然從後麵抱住她,他雙手環在她身前,有些疲倦地將頭搭在她肩膀上,聲音卻無奈又惹人心疼。


  他平靜說道:“母親隻有一兩日的時間了。”


  晏映僵住身子,她知道秋娘也許無藥可醫,卻不知這一日來得這麽快。


  謝九楨緊了緊手臂,近乎哀求地對她道:“所以你就不要離開我了。”


  因為我隻有你了。


  晏映好像能聽到他心裏的聲音,剛剛硬起來的心,忽然又軟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T_T今天不想取章節名了,我為先生流淚!

  →感謝在2020-07-11 20:35:10~2020-07-14 02:56: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餅。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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