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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先生問。

  馬車疾馳而去, 嘶鳴聲震徹長街,眾人都圍觀更大的熱鬧,沒人瞧見角落裏發生的小插曲。


  穆遷站在窗邊, 一手拿著小□□,一隻手扶著窗楞,半扇身子藏匿在陰影裏, 他望著那那輛匆匆遠去的馬車,流光溢彩的瞳眸裏藏著一抹玩味的笑。


  “看來這個晏二在謝九楨心裏果真意義非凡啊……”他一邊說著, 一邊把製造精巧的小□□折疊好, 插到腿側綁著的革帶上,衣袍落下,與常人無異。


  屋裏不知何時多出來一人, 正低垂著頭聽憑吩咐, 對於主子的感歎他並不會接話。


  過了一會兒,穆遷轉過身,拍拍手拂去灰塵,撩袍便出去, 邊走邊道:“天子腳下當街行凶, 情形十分惡劣,府衙來了就說本世子不僅受了驚嚇還受了傷, 讓他們務必快快查明真相,給本世子一個說法。”


  他說得張狂, 將袖子一揮, 兩手背到身後,從另一扇門出去了,心腹還要留下處理善後,躬身相送:“是。”


  慢慢悠悠駛離的馬車剛好同姍姍來遲的府衙擦肩。


  京兆尹趕到現場時才發現有人當場摔亡, 臉色大變,他派人將看熱鬧的百姓驅散,自己提衣匆匆上樓。屋裏一片狼藉,羽箭橫七豎八地散落各處,他走過去拔出一支,看到箭頭上刻了一個“神”字,像拿了一塊燙手山芋似的趕緊將東西扔開。


  ·

  定陵侯府,下人來去匆忙。


  晏映站在不遠處,看著星沉端著一盆清水,邊壁上搭著一塊染血的白巾,遊離的鮮血正將清水攪混。她看著心驚肉跳,緊緊攥著手指,忍不住向屏風那邊探出頭去。


  投落在屏風上的那道身影一動不動,堅毅又冷清,他受著傷,拖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晏映看著心疼,卻也毫無辦法。


  大夫說箭傷了肩胛骨,本是減去箭頭後將箭拔出就可以,但他卻遲遲不敢動手,害怕失手以致先生廢了手臂。


  鳴玉已經去請魏倉公了。


  晏映在屏風外徘徊,焦急不已。星沉換了一盆清水進來,看到夫人還在這裏猶豫,不禁出聲詢問:“夫……郎君怎麽不進去?”


  “我?”晏映嚇得一頓,回身看了看星沉,“我豈不是有些不太方便……”


  星沉往裏麵點了下頭:“不會的,有你在,大人也能心安許多。”


  他說罷端著清水走了進去,晏映也不知他為何會說謝九楨有她在會心安,嚐試著邁出一步,最終下定心思偷偷地跟著走了進去。


  謝九楨坐在床頭,上身衣裳已經被剪開,露出緊致胸膛,男人寬肩窄腰,脖頸下鎖骨上薄汗淋淋,膚白如雪,襯得左肩上的傷口更加猙獰。


  晏映見著先生袒胸露腹本想躲避,可看清他可怖的傷口後卻僵住了步子,心上忽地一緊,若不是為了救她,先生也不會受這樣的苦……


  謝九楨似有所感,輕輕抬眸,看人立在不遠處,眼中含淚,一副自責愧疚的模樣,他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在心裏回轉了一圈,才道:“我說了,不疼。”


  晏映知道先生在安慰自己,大抵是看她太過膽小懦弱,被這樣的事嚇得哭哭啼啼說不出話來,受著傷還要顧及自己的情緒。若是還不體諒先生的用心良苦,她也太不懂事了。


  晏映擦去眼淚,穩定心神走過去,將星沉手上沾過熱水的布巾拿過來,彎著身,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跡。


  她動作足夠認真和輕柔,恐怕碰到他傷口害他疼痛,下手時不經意間咬緊唇瓣,黛眉微微皺起。


  謝九楨靜靜看著她,誰都沒注意到他蜷著的手指慢慢鬆展了,因為一直沒拔箭,血流得不多,晏映清理好傷口,將布巾遞給星沉,剛鬆了一口氣,魏濟便匆匆走了進來。


  “你最近怎麽這麽讓人不省心,三天兩頭——”魏濟無所顧忌衝進來,發現有外人在,聲音一下噎住。


  他隻瞧著晏映有些眼熟,此時她男裝在身,如不是像穆遷那樣早早見過的,都該像魏濟這般愣住才對。


  他微微搖了搖頭,將心中的話咽下去,規規矩矩走過來,語氣收斂許多:“讓我看看大人的傷口。”


  晏映急忙閃到旁邊,給魏濟讓地方。他坐下後便摸了摸謝九楨的脈,同時身子湊近許多,在他耳邊輕問:“這……”


  “晏二。”謝九楨看了他一眼,聲音沉沉,意味不問自明,魏濟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他掩唇咳嗽,衝他擠眉弄眼,然後抬高了聲音道:“這倒不是什麽大傷,於性命無礙,隻是拔箭時會很疼,太傅大人一定要撐住!”


  他回頭隨便指了一個人:“你,去給你家大人鼓鼓氣,我拔的時候,你就握住你家大人的手,試著吸引他的注意力。”


  被指著的晏映有些猝不及防,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對,就你。你不願意,想讓你家大人疼死?”


  謝九楨眉頭微皺,麵色有些難看,他沒想到魏濟會突然出這種陰招損招,大抵是想看他笑話,他沉下臉,咬牙道:“要拔快拔!”


  話音剛落,手上一熱,晏映已經走過去,挨著他膝邊蹲下,將他的手包裹住,仰頭道:“先生,你別害怕,也別看那邊。”


  謝九楨活到這個歲數,還沒什麽人跟他說“不要害怕”這樣的話,他低著頭,四目相接,猶如瞬間陷入泥潭,無法脫出身去。


  魏濟就趁這個空當,把著他肩頭,將箭柄向後一握,他用了巧勁兒,箭身脫離□□發出“嚓”地一聲,有血點飛濺。


  他出手太快,眾人都沒來得及反應。謝九楨發出一聲悶哼,額頭上立時又出了一層汗,魏濟用幹淨的布將血水擦去,急忙讓星沉再換一盆水來,就這樣折騰到傍晚,傷口才處理完全。


  上藥之後才是最疼的時候,魏濟包紮完,看謝九楨臉色不好,再探他體溫,發現已經有些發熱了,他趕緊寫下藥方讓星沉去抓藥。


  晏映一直在旁邊守著,晏府來人喚她回去,她猶豫過後,讓人傳話她今日就留在侯府,然後回到攬月軒繼續照顧先生。


  喝過藥之後,謝九楨睡了一覺,醒來時燭火攢動,窗外涼風習習,門窗發出輕輕響動,他偏頭一看,發現晏映正趴在他床頭睡得香甜。


  隻是這個姿勢多少會有些不舒服。


  謝九楨坐起身,一下扯到了傷口,忍不住發出“嘶”地一聲。晏映的腦袋動了動,大概是聽到了聲音,她微微睜開眼睛,茫然地抬頭看過來,見先生正坐在床上看著她,惺忪睡意盡數褪去,她晃了晃頭,趕緊坐過來。


  “先生,你怎麽樣?”


  她語氣裏都是關切,像從前一樣。


  謝九楨張了張口,發覺喉嚨幹澀,無法發出聲音,晏映像是看出他的艱難,趕緊轉身為他倒了一杯水,走過來遞到他身前。


  謝九楨低頭看了看,伸手接過,清水潤過嗓子之後,他感覺好了許多,這才轉頭看著她,嘶啞著問道:“你怎麽沒回去?”


  晏映是自請要照顧先生的,原本星沉也說不用她,可是她心中過意不去,如果不是先生,現在躺在床上的人就該是她。


  “我……”晏映垂著眼,慢吞吞地回答,“我擔心先生……魏倉公說先生這邊,要有人守夜……”


  謝九楨坐直了身子,將水杯放到床邊的櫥櫃上:“你不怕自己嫁不出去了?”


  晏映聽聞,暗暗皺了皺眉,抬頭看去,發覺先生嘴角埋著淺笑,才後知後覺他語氣裏也有一絲揶揄。


  想起白日裏馬車的交談,晏映知道先生在拿她尋開心,剛剛還滿心的擔憂此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感覺臉頰微燙,晏映站起來背過身去,模樣像是在賭氣。


  “那我還是趕緊回去好了!”


  謝九楨見她要走,麵色一變,不禁扯到了傷口,扶著肩膀輕呼一聲。


  晏映趕緊停住腳步,跑回來焦急地看著他:“先生!你怎麽了?”


  她之所以這麽著急,都是內疚感作祟,可看在謝九楨眼裏,就像關心他這個人,晏映越是緊張他,他心裏就越歡喜,越歡喜,就越發覺自己與從前不一樣。


  他從來沒被一個人的喜怒而牽動心神過。


  眼前的人如剔透玲瓏的玉器珍寶,他唯恐將之碰壞了一角,所以要牢牢護在懷裏。


  可他往往就是那個最大的危險。


  謝九楨忽然有些頭疼,他按了按眉心,對晏映示意:“我沒事。”


  高燒過後的嗓音微啞,他唇無血色,看起來並不像真的沒事。


  晏映哪裏還管剛才她還在賭氣,此時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傷情。


  “用不用再把魏倉公找來看看?先生的額頭……”說著,她伸手去探了探,另一隻手撫著自己額頭,眉頭慢慢鬆展開,“已經不燙了。”


  “不用。”謝九楨因她的觸碰眸光微閃,不經意地暗自垂下眼。


  “哦。”晏映應了一聲。


  屋裏一下陷入安靜,風吹打窗楞,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先前謝九楨睡著時不覺怎樣,現在他醒過來了,晏映頓時覺得無所適從。


  她走到窗邊,把發出聲響的窗子關好,被冷風那麽一吹,忽然覺得清醒許多。


  “你就沒什麽想要問我的嗎?”


  身後突然傳來先生的聲音。


  晏映一怔,慢慢轉過身,神色有些茫然。


  謝九楨靠在床邊,裏衣散開些,纏著的繃帶露出一角。


  他沉吟片刻,才繼續道:“今日跟穆遷見麵……”


  晏映聽他提及穆遷,心頭一顫,腦中忽地炸開,這才想起白日聽到的那些話。


  都怪變故發生太快,逃離酒樓之後,先生緊接著就為了救她而受傷,回侯府經曆一陣兵荒馬亂,到最後她也累了,不知不覺就趴在床邊睡著了。


  穆遷跟先生說的那些話,可都是要掉腦袋的!可先生既然帶她過去,一定是因為他想讓她知道。


  晏映低垂下頭,語氣有些猶疑:“先生信任學生,學生當感念知恩,心存歡喜,不該有所懷疑……”


  謝九楨看著她,發現她身側的手抓緊了衣裳,像是在為自己鼓氣一樣。


  “隻是君子立世,持身正氣,俯仰無愧於天地,當言行思忠,請命為民,縱困守清明,亦有堅而不移之心,得方台明鏡,自守乾坤。”


  “先生所為,是否有違君子聖心?”


  謝九楨呼吸似乎停了一瞬,燈光晃得那身影有些蕭索,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暗中洶湧的波濤都藏於幽沉如淵的眼眸中。


  雪巔頂峰上有風掠過,寒冽冽地剮蹭人心,那是對人的一種鞭笞。


  他回過神來,問道:“這話,誰教你說的。”


  晏映有些愣怔,似是想了半晌,才彎了彎身回道:“不記得了……”


  謝九楨像是想起什麽,忽而垂眸一笑。


  她將他忘記了,當然也不會記得這是他說過的話,隻是心中仍然恪守,將之奉為箴言。


  “我非君子,當無聖心,隻是,也未曾覺得有愧於天地。”


  半晌後,才傳來他寒涼之音。


  他抬眸望她:“你呢,會追隨一個這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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