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美人猜。
燈影繚繞,風聲陣陣。晏映猝然問出那句話之後,是漫長無際的沉默。
她突然就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這麽毫不顧忌地就問出來。
她印象中的謝九楨,是高山幽穀之間的一滴清泉,不染世俗凡塵,是三千學子眼中敬畏仰慕的先生。在朝堂上手握重權卻不卑不亢,成為洛都士族中異軍突起的傳奇之人,背後無人相扶卻能屹立不倒。
這樣的人,好像沒什麽是他害怕的。
若他害怕了,又能因為什麽呢?
那一瞬的沉默好像是一種無聲的承認,或者說躲避,晏映不知怎麽的,突然覺得身旁的人特別需要安慰。她不求那聲答案了,隻是向前湊湊,摸到先生的手,輕輕捏住他的手指。
她感覺到指尖相碰時對方似乎輕顫一下,晏映閉上眼,輕輕說道:“先生,我想做你眼中的光。”
你若怕黑,我照亮你。
也許現在看來,還有些不自量力,但那是她此時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他的方式。
她沒得到回應,就已經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規律的呼吸聲漸起,對麵的人才緩緩睜開眼。
昏黃燈火映照下的雙眸深不可測,如波濤翻湧的深海,他望著她,像是在努力烙印一樣,墨色瞳孔中,那人是唯一的暖光。
謝九楨撥了撥她滑到鼻翼的碎發,頭慢慢靠過去,然後以一種極其危險的威武語氣在她耳邊輕喃。
“不許騙我。”
晏映這一覺睡得實,竟然日上三竿才醒來,伸手一摸床鋪,冷冰冰的,她晃了晃神,一下從床上坐起,碧落聞聲趕過去,以為她發了噩夢。
“幾時了?我是不是遲到了?得去攬月軒讀書!”晏映一看窗外的日頭就知自己起晚了,翻身要下床,正找鞋子時,碧落笑著回道:“夫人不必著急,大人今日上朝前留下話了,夫人隻需每日午時過後再去攬月軒就行。”
晏映在翠鬆堂時嚇怕了,謝九楨不是那種暴躁跋扈之人,通常也不發脾氣,但他隻要睇你一眼,背後就跟生了刺一樣難受,別說她了,就是學堂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子弟,也萬萬不敢遲到。
現在她已經不在翠鬆堂進學了,留下的陰影依然相當深刻,聽到碧落這麽說才鬆一口氣,揉了揉睡麻的肩膀,她起身坐到妝台旁要梳頭。
碧落剛拿起梳子,就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晏映從銅鏡裏看到綿綿低眉順眼地走過來,給她行完禮後,就走到床邊開始收拾床鋪。
誠然她是侯府下人,但晏映嫁進來之後,她是第一次過來伺候人。之前聽聞她曾是宮中女官,晏映心中多少有些別扭,所以也不會刻意招她進來服侍。
綿綿翻開錦被,在幹淨的褥子上掃了一眼。
“你從前是在宮裏伺候太後的,我怎麽好讓你做這種粗活,清月!你來把床鋪收拾了,該洗的拿去洗。”晏映轉過身,叫外間擺飯的清月,清月放下手裏的活走進來,那綿綿已經抱了滿滿一懷被褥,衝她笑道:“奴婢既然已經入了侯府,夫人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怎敢挑剔主子呢?”
晏映看著她,眸光微閃,臉上卻笑得燦爛:“那就辛苦你了,我嫁過來,身邊的碧落和清月用著最得力,可能冷落了你,等相公回來,我跟他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將你調到前院去,還照往常一樣服侍相公。”
碧落皺了皺眉。
綿綿卻搖頭道:“奴婢入府便一直在棲月閣,這裏都熟悉了,兩個妹妹若是有哪裏不懂的都可以問我。前院那邊,尋常人是不能過去的,大人對府中下人管束很嚴格,前院還養著客卿,都沒有女侍。”
“是這樣啊,”晏映睜大眼睛,好像有些驚訝,“那你就還留在這裏吧。”
綿綿頓首,抱著被褥退下了,人走後,碧落扶著晏映的肩給她梳頭發,嘴巴撅得老高:“小姐,你也太沒有防備了,怎麽能把這麽危險的人往大人身邊塞呢,若她是個不老實的,惦記大人怎麽辦?”
碧落知道得不多,有此顧慮是正常,她是晏映的丫鬟,當然事事為她打算,晏映卻是不甚在意,倘若綿綿有膽量爬床,先生也不一定能收得了她,畢竟先生……
而且她入府這麽長時間,是先生身邊最近的女侍,要真有這心思,早就顯露出來了,何必等到她嫁進來呢?
晏映雖不至於擔心,但自己的小心思卻是有的。
“我倒是不害怕她惦記爬床,隻是她身份太過特殊,留在棲月閣有什麽好呢?”她曾以為綿綿是太後派過來監視先生的眼線,先生位高權重,不被太後猜忌是不可能的,可若真是這樣,聽到晏映說要送她去前院時,不該那麽冷靜才對。
晏映想不透這其中深意,索性不再庸人自擾,洗梳過後,她在外間吃了早午飯,碧落把管事清點的賀禮單子遞上來,一臉茫然:“奴婢把冊子翻遍了,也沒看到原二公子的賀禮,五軍都督府倒是有來送禮,隻不過送的是一尊開過光的送子觀音,奴婢去看了,沒有什麽羊脂玉的手把件。”
晏映轉頭看她:“怎麽可能?”
原隨舟雖然性情張揚喜歡捉弄人,但這種事沒必要騙她吧。
碧落也十分不解:“是真沒有,不然夫人看到原二公子時再問問,是不是準備了,但忘記送了?”
晏映轉頭一想,好像也有這個可能,原隨舟時常迷糊,是個馬大哈,說不準就是忘了。
“那你也再去管事那看看,以防萬一,再清點一遍吧。”晏映吩咐,碧落領了命,要去傳話,剛要踏出門檻卻被晏映叫住。
晏映低頭想了想,去東次間的書房寫了一封信,臉頰紅紅地交給碧落,親自囑咐她:“讓門房把這個交到二弟手上,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是普通家書,千萬別讓爹娘知道,要直接給二弟,知道了嗎?”
碧落也不問信上內容是什麽,左右兩人是親姐弟,傳遞書信是沒事的,何況兩府挨得這麽近,這躺差事簡單,她輕鬆應下,出門辦事去了。
因為清月之前的談吐,晏映對她有些警惕,這種要事便不敢交給她,可是平日裏相處,晏映又覺得清月是個好姑娘,隻是心中藏著秘密。是秘密還是傷疤,她也不敢妄下定論。
當初在破廟旁救下她時,她那副模樣,看在人眼裏是真心疼。
晏映還是希望清月能親自找她說。
午後日光暗淡,風有些大,碧落跑回來時帶了一身寒氣,搓著手在暖爐旁取暖,興致勃勃地看著晏映,嘴不停下。
“夫人,今日我出去,聽說外麵發生了一件好大的事!京城裏都在議論呢!”
晏映抱著湯婆子,為先生給她的那件狐裘撫平褶皺,動作甚是憐愛,也沒太在意碧落的話,隨口一應:“嗯,什麽大事?”
碧落暖了手,顛顛跑過來:“說是魏王殿下,找到了昭武帝失落在外的皇子,身份確鑿可信,隻是是個傻子,太後娘娘聽說後,立馬將那個皇子召進宮了,說是要封王呢!”
“又是流落在外?”晏映停下手上動作,狐疑地轉頭看著碧落。
不怪她加個“又”字,隻因當初繼位的昭文帝赫連玨也是昭武帝流落在外的皇子。
昭武帝本來立過一個太子,是郭皇後所出,深受寵愛,可惜後來卷入了謀逆案,昭武帝聽聞京中巨變從邊境趕回去,太子已經飲下鴆酒無力回天。太子雖犯大錯,昭武帝卻顧念最後一份情意,仍將他按太子之禮下葬。
但從此後,大胤就沒有可繼承大統的皇子。
景和十五年,在後宮一手遮天的郭皇後病逝,昭武帝突然從南禹接回來一個少年,並稱是自己的血脈,便是後來的昭文帝赫連玨。民間都傳言,是郭皇後善妒,殘害昭武帝身邊的妃子,才致使赫連玨流連在外多年。
晏映雖然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真的,若那人身份屬實,現在突然被召回京城,顯然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幼帝本就根基不穩,太後垂簾聽政,私下裏反對的聲音也不少。
微妙就微妙在這個找回來的皇子是個傻的……按輩分,他是幼帝的皇叔,倘若是個頭腦正常且胸懷溝壑的能才,幼帝的皇位便岌岌可危。
而這個人,好巧不巧還是魏王找回來的。
晏映收起心思,眼珠一轉,起身將湯婆子放到碧落手心裏,自己披上狐裘,又把湯婆子拿回來:“走,去前院。”不懂的事,向先生請教或許會更好,隻是不知先生會不會告訴她。
晏映剛趕去前院,正巧看到了才剛回府的謝九楨。他應是剛剛下朝,身上還穿著紫色補服,沉斂莊重。晏映站在廊下,看到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原隨舟,另一個不認識,身著白衣懷中抱劍,有點像江湖上的俠客。
謝九楨先看到晏映,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原隨舟。
原隨舟被看得莫名其妙,但他也很快就發現了晏映,眸中一亮,卻也不敢越過先生上前,偷偷跟晏映揮了揮手。
晏映走下回廊迎上去,本來要跟先生行禮,一看到原隨舟的動作,黛眉微聳,緊了緊狐裘毛領,抬頭看他:“你那日是不是忘了送禮了?我讓人找了好幾遍,也沒看到什麽手把件。”
原隨舟眼睛一立,橫道:“不可能!”
隨即又萎靡下來:“不可能吧——嗯,我想想,我沒送嗎?我記著我送了呀,怎麽會沒有呢?要不我回去再找找,你也再找找?”
旁邊那個白衣男子看得一愣一愣的,想不明白原隨舟怎麽跟侯府內眷如此熟悉,便推了推原隨舟:“這是……”
原隨舟性情耿直,從來沒那些個彎彎繞繞,更沒注意別人的眼色,剛要開口介紹,謝九楨忽然拉住晏映手臂,將她往後拽了拽,淡淡睇了她一眼。
晏映立刻繃緊身體,眨眨眼睛低頭退到他身後了,原隨舟終於留意到兩人動作,發現自己多有不妥,便悻悻地摸了摸鼻頭,恭敬向她行禮:“師母。”
原隨舟比她還年長一二歲,這聲“師母”聽著讓人渾身不舒服,說罷那個白衣男子也頗為震驚,震驚過後不忘緊跟著行禮:“師母!”
晏映不想被這麽叫,偷偷撅嘴看了看冰川一樣的先生,謝九楨終於開口說話。
“你若參加武舉,便是天子門生,今後不必再叫我先生了。”他語氣淡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陳硯時將頭壓得更低了:“先生知遇之恩,學生無以為報,不論將來如何,先生永遠是先生。”
晏映偷偷張望他麵容,細細觀察,忽然靈關一閃,這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誰。陳硯時,是陳氏族人,當年翠鬆堂進學,他隻學了一月有餘,聽聞是陳氏族中不受寵的庶子,主母厭惡他,便強行讓他停了學,當時堂下議論過很長時間這件事。
晏映怕被認出來,便又往謝九楨身後躲了躲。
謝九楨突然回頭:“你先去攬月軒讀書。”
晏映一怔:“那你呢?”
“先生要讓硯時跟鳴玉比武!”原隨舟欠欠地插了一句。
謝九楨頓了一下,隨即向她點了點頭,眉頭微不可聞地皺了皺。
晏映張了張眼睛,一聽這話,雙眸立時變得光彩照人,她興奮道:“比武?我也想看!”
作者有話要說:晚了半小時,我自罰三杯,你們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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