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手心到石心的距離(6)
我讓我的殘身落下玉雪瀑,不過是為了溫養木離的魂魄,卻也不知到底該如何讓他再次來到人世。
當初交代音兒的那些話,她做得很好,族中人都以為我那殘身才是真正的聖物,而我的真身,一直跟在曆任的族長身邊。
開始的幾百年裏我曾陷入更深的沉睡,救下了幾任族長,可時間過去越久,他們對我的認知便越發的薄弱——我成了酉憫族族長的信物。
溫養木璃的魂魄需要大量的靈氣,我的殘身已然不在那峰頂,每日裏的神識便愈發的混沌。
隻是不知是哪一日,我渾身突感到一股被鑿碎般撕裂的疼痛,那痛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我疼得幾度昏厥,又幾度清醒,如此反複,我的神識終是分裂了,飄散在玉雪原四處吸收著靈氣。
可還未幾日,我尚未恢複,便有人帶著我的原身離開了玉雪原,原下濁氣較之當初愈發得濃鬱,我四散的神識終是承受不住,陷入了昏迷。
或許那便是我流離異世的日子,同清夏一道墜崖離開之後,我重新回到了這裏,可甫一回來,卻依舊沉浮在這混沌的俗世之中,不得清醒。
如此又數年,當我勉強拚湊神識要救那落水的女子一命時,她卻先一步失了生念,陰差陽錯,我代替那女子成了江府的小姐,隻是因著神識分裂,沒了過往記憶。
那兩年裏,即便木璃不能時時陪在我的身邊,也是我最值得回憶的日子。玉雪原清冷,不及原外熱鬧,我遇到了很多不同性子的人,很有意思,便如做了一場美夢。
可巧兒的死打破了我的美夢,也勾起了我對清夏的回憶,我恢複了部分神識。
那時起,我開始感覺到我的殘身對我的呼應,隻有重新找回他們,我才能恢複如初……
不曾想到的是,當我恢複如初,卻隻能同木璃一道看一回日出。
要知道,當初我化形都隻能在夜裏,也不敢告訴木璃,我們從未一同看過朝霞,這時卻做到了,即便,他是昏睡在我的懷裏……
即便如此,我也很有些滿足。
我滿足了,有些人卻好像並不滿足。
我做了長眠的準備,卻總是聽到有人同我說話,好多好多的話,吵得我根本睡不著。
我有些生氣,當初分明說好了,換一世,便該輪到我同他傾訴才是,他如今這般,很不風雅……
更讓我生氣的,是我鼻間縈繞的那抹清香,他不知采了多少我養下的雪紋草,日日替我熬成湯藥,我想起當初他在那疫城裏替我配的藥,才明白,原來一直是那清香掩了血腥氣息……
他又在拿自己的血換我的靈氣!
我不想睡了,卻又睜不開眼……
啊,到底還要多少年,我才能再次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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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酉村。
村外的梅林正盛,村裏,是近五十年來最熱鬧的一日。
疫症席卷後留下的這個村落,原本便為數不多的村民如今也早已陸續離世,隻剩下當初全力施救的酉憫族人,因著染了疫症,不得不一直留在酉村,這一留,便是數十年。
可如今這村落裏滿是笑聲,家家戶戶的人都出了門,鄰裏間時隔多年,再一次能夠麵對麵地交談,而不是靠著孩子們替他們傳信。
三年前,慕族的那位璃公子與族長一同帶回了他們族中的聖物和族長信物,便是那一日,玉雪原驀地煥然一新,連帶著原中族人當初留下的病根也輕了不少,原裏更是傳出消息,昏睡多年的流公子也醒了過來。
這更讓族人將族中的聖物奉作神物,在家中設了壇,日日供奉。
雪常如今已是暮年,本不適合再出門跋涉,卻還是由年武陪著,入了雪原。
即便孟春將至,原內的風雪仍舊呼嘯,年武從包袱裏又取了一件披肩裹到雪常身上,卻被雪常阻止了。
“原以為此生同這風雪再無緣相見,今日,你便莫要阻我了。”
年武應下,將披肩重新收好,又掏出一個瓷瓶來,取了一枚藥遞給雪常。
“快至迷障了,爺爺將這藥服了吧。”
雪常看著年武手心的那枚解藥,一瞬便仿若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一夜,是他最後一回服下這藥……
輕歎一口氣,雪常接過那藥,同年武一道入了迷障。
……
原裏同當初並未有多少變化,隻是少了不少人氣——當初的族人大多都入了酉村,隻剩下一小部分人守在原內。
當年阿堯出了一趟原,見多了原外的汙濁,回來時便下了令,族人不得再私自出原,這些年,除了玉兒同笙鄢曾出去過,族裏怕是再無人見過世間模樣。
雪常正有些出神,便見不遠處的一間屋門打了開來,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屋門口,年武見了,正想上前行禮,卻被雪常一把拉住了。
再看時,那身影倒退著出了屋子,而那手上,卻是小心地扶著一隻更為蒼白的手。
大抵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那手的主人才慢慢從屋裏挪了出來,是一副蒼白卻不減風華的麵容。
年武一見,不由一喜,同雪常道:“爺爺,三年了,流公子終是能下地走動了。”
隻這一句,那正由雪玉扶著的男子便抬頭向他們這處看了過來,雪玉後知後覺地回頭,見是他們,笑著招了招手。
年武扶著雪常到得那木屋前,同二人行過禮,方道:“恭喜族長,恭喜流公子。”
雪玉看了流笙鄢一眼,笑著應了,才道:“常伯身子不好,若是實在念著原裏的情況,不若便留在此處,莫要再跑到原下去了。”
雪常想了想,搖頭道:“到底是在原下住得久了,我此番也不過是想去聖堂拜祭聖物,拜過便由年武送我回去,下回再想拜,再上來便是。”
雪玉還待再勸,卻被流笙鄢攔住了,後者笑著開了口,聲音雖還有些虛弱,卻也並不萎靡。
“如此也好,原裏的風雪大了些,還是原下暖和些,常伯年歲大了,經不起這樣的氣候。”
“那便經得起這般來回折騰?”雪玉也不見外,開口便反駁道。
“待我身子再好些了,親自來回接送常伯便是,你這般激動做甚?”
這回雪玉才不再開口了。
年武同雪常對視一眼,一個是這三年裏見多了兩人的相處,一個則頗是對此有些懷念,均是相視而笑。
“對了,流公子,老夫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流笙鄢神色一凜:“常伯是想問我這些年昏睡的緣由?”
“正是。當初阿堯他也是如此,他醒來之後我們曾問過他,他卻不願多言,後來你又突然如此,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雪玉聽他提起父主,又想起這些年的笙鄢,不由有些黯然。
流笙鄢見此,伸手牽住了身邊的女子,回頭道:“常伯放心,此事日後斷不會再發生了,當時不過是父主留下的權宜之計,我同父主都曾與族長信物接觸過,身上帶著那信物傳出的靈氣,父主查遍族中古籍,猜測是原中靈氣被那疫症的濁氣所染,這才冒險配了方子,將體內的靈氣逼出,以期對其有所助益。”
“還有此事……”雪常有些驚訝,半晌才沉吟著評價道,“阿堯的天賦果然不可多得,隻是如此看來那方子說到底是拿人命去換的,若是傳出去便有些不妥,是以……”
流笙鄢又看了雪玉一眼,才道:“如今這聖物也已然歸位,常伯放心,那方子我會封存起來,斷不會讓不相幹之人見到。”
雪常這才點頭應下,往聖堂所在的山穀方向看了一眼道:“老夫上來這一趟不容易,如今看著時辰也不早了,待我去聖堂祭拜過後,便直接尋小路下山了,想你二人日後記得常到原下來看看我。”
說著,雪常又想起什麽,問道:“小璃呢?他也有好些日子沒來陪老夫下棋了,往常裏總要去我那,聽我說說前些年入村的那個少年,說來,當初玉兒留下的那少年如今如何了?”
雪玉一怔,也看向那山穀,半晌才回道:“他許是又入山采藥去了,山中風雪大,阻了幾日也是常見。”
“如此,便等他回來後,你替我轉告他,這幾日我又想起些那少年的事來,讓他再來陪我這老人家下下棋便是,若是不想下棋,談談醫術也行,那孩子的醫術出神入化,我這病根子還是他的方子治好的呢。”
雪玉勉強笑著應下,目送著雪常往那山穀走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流笙鄢在她身邊道:“若當真如你所言,他二人自有緣分,你倒不必如此憂心。”
雪玉靠到流笙鄢肩上,閉上眼道:“但願如此……”
可是三年了……
三年前,她同易昃一道去了山頂,便見木璃站在那屋前的大樹樹梢上,凝神看著遠處那暈開了的朝霞,卻不見輕素。
聽到動靜,木璃似乎才驚醒過來,往樹下看了一眼,同他們對視片刻,便從樹梢上躍了下來。
輕素呢?
她多想問出口,可對上那時木璃的神色,她終究隻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倒是木璃先回頭對她道:“她走之前同我說了,隻要將她帶回玉雪原,一切都會歸正。”
“她”便是輕素麽?昨日你所說的化形又到底是何意?
雪玉正想追問,木璃卻不再多言,轉了身同琉莘道:“去將父主請來。”說罷,便信步下了山頂。
後來便是木槿風同木璃談了很久,從竹屋裏出來時,易昃在一旁頗有些風涼道:“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回見族主的臉色白成這樣。”
易昃正得意著,見到從屋裏出來的木璃時卻猛地閉了嘴。
木璃向他們這處看了一眼,留下一句話便去了屋後的竹樓。
他道:“今日未時,動身回玉雪原。”
他說的是回,那時她尚未明了,但直到出了竹琉林,見到琉莘身後跟了十數輛馬車時,她才隱隱有些明白。
後來便是木槿風宣布慕族少主之位易主,由慕族二公子繼任,各國間又因此引起軒然大波,隻是那時他們已然回了玉雪原,外界的事,傳進來的便少了不少。
饒是如此,因著木璃入了玉雪原,沿路也並未掩飾行跡,這三年裏,有不少人陸續尋來,雪玉隱約知道其中有不少大人物,木璃卻總是不見,在配了救治疫症的方子後,他便隻將自己關在聖堂所在的山穀內,偶爾下山也隻是到常伯那裏坐上半日。
聖堂裏本不能住人,但木璃甫一入原便住進了聖堂,雪玉那時不忍趕他,後來便是他替族中做了那麽大的貢獻,族人都對他甚是尊敬,便是知道他住在聖堂,又思及是他帶回了聖物,竟是無一人反對,雪玉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住下了。
可三年過去了,雪玉心裏隱隱知道輕素到底去了何處,卻也不便去求證。
而木璃這狀態雖說尚算穩定,卻也讓人憂心……
雪玉思及此,輕歎一聲,卻到底是有心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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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璃背著竹筐進了山穀時便察覺了有人靠近,一回身,遠遠地便見到年武扶著雪常往這處過來了。
木璃停下步子,在穀口等了一會兒,等他們走近了,才帶著他們一道進了穀裏。
如今這裏滿穀的雪紋草,常年盛開,雪常雖遠遠的便聞到了那股清香,但是再一次見到當年的盛景,還是免不了驚歎一聲,笑道:“這藥草較之當年長得更好了。”
木璃隨口應下,看著那些雪紋草,有些出神。
雪常不知道,三年前,這些雪紋草雖是再度盛開,但也遠不及如今這般遍地都是……
也唯有這樣的變化,才能讓他心安,他知道,這是她在一日日地恢複,遲早有一日,他能等到她。
“這一回,換你等我……”
耳邊再次響起她的聲音,那有些縹緲的聲音,那在他睜開眼便開始消散的身影,便是這麽一點微末的希望支撐著他,每時每刻……
木璃回過神來,苦笑一聲,才回頭對雪常道:“您是來拜祭聖物的吧,您先過去,我將這些草藥存好便過去。”說罷,示意年武扶著雪常過去。
不知為何,年武從一開始便對木璃很是敬仰,三年裏每回遇到他都是畢恭畢敬的,今日也不例外,鄭重地點頭應下,才扶著雪常往聖堂走去。
木璃看了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才醒過來自己又走神了,輕輕一笑,往一旁的藥房走去。
隻是進了藥房,甫一將竹筐放下,便聽聖堂那處傳出兩聲驚呼。
木璃一驚,也不用走的,直接提身掠了出去,半路上便遇到了從聖堂裏跑出的年武,木璃抓住他便問:“出了何事?”
饒是年武少年老成,這時也不由有些結巴,指著聖堂道:“聖物……聖物……”
“常爺爺呢?”
聽到雪常,年武勉強鎮定下來,卻還是有些慌張,依舊指著聖堂道:“聖物不見了!爺爺他,他,暈在聖堂前麵。”
木璃心中一驚,鬆開年武便往那處趕去。
雪常便暈倒在聖堂前,木璃幾步上前把了脈,便從袖中拿出金針來替雪常行針,下手飛快。
年武再次趕到時,雪常已經悠悠醒轉了,木璃的手卻仍舊未停。
“你扶著常爺爺到隔壁的屋裏休息,替他熬些補藥。”木璃終於停了手,站起身來,向屋內看去,見到屋裏的境況時,一時間也不免眉間緊鎖。
“另外,再去將此事告知族主,快去。”
年武連連應下,將雪常扶了下去。
不知為何,木璃猶豫了片刻,才抬步進了聖堂。
說是聖堂,其實便是一間普通的屋子,屋子的中央擺一張木床是臥榻,屋子一頭放了個小案幾,充作書案,其餘最多是些古籍,一眾擺設簡單得一目了然,隻是在平日裏,這屋子的中央會擺著一塊白色巨石,占據了屋裏大半的位置,把這間小屋襯得更為擁擠一些。
可如今,這屋裏空蕩蕩的,白色巨石不知所蹤,放眼望去,一旁的舊書案和木床便顯得格外孤寂,架上的書籍以及那一床時常換新的被褥不知為何散落在一旁,讓木璃覺得莫名熟悉……
一道山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白色齏粉,飛出屋外,在雪原的日光下洋洋灑灑得有些耀眼。
木璃轉身,視線隨著那些齏粉一道慢慢沉在雪地裏,再收回時,便定在了屋梁上。
那屋梁上,一名絕色女子端端坐著,如瀑長發垂至腳踝,兩隻手抻著下巴,正勾著嘴角靜靜看他。
同輕素的模樣有些不同,隻像了七八分,木璃卻依舊一眼便認了出來,因著,這才是她原本的樣貌……
那梁上的女子見他隻是看著她,不由撇了撇嘴,下一瞬,清淺的聲音響在木璃耳邊,隻是此時的他眼裏隻有麵前的人。
他見她說道:“每回都是我讓著你,這才睡了多久啊,你還每日每日的在我耳邊催,你怎的不想想當初你自己讓我等了多久?”
木璃突然便笑了,看得梁上坐著的女子呆了一呆。
“這是最後一回,從今以後,你想做什麽,我都讓著你。”木璃說著,伸出了手。
那女子回過神來,原還有些懊惱,待聽了木璃的話,也漸漸笑了開來。
梁上梁下,相映成畫。
“這可是你說的。”
女子笑著強調了一遍,下一瞬,便從那梁上輕輕一躍,向木璃伸出了手。
一如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