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手心到石心的距離(3)
這方子果然見效了,城中的濁氣也日漸退散,這日,我正泡著他替我準備的藥浴,突聽得有客來訪。
是個從未見過的人,似乎是這裏的城主,如今疫症得治了才能見上一麵。
我有些生氣了,尤其是見他替這城主在這危險之地拿命搏了數月竟無半點怨言,仍舊溫潤待人,這是何苦來?
可他們似乎相識已久,甫一見麵也未見如何客套,隻聽那人道:“這數月當真是辛苦你了,我這城中的百姓能留得一命真是多虧了你,你可有何想要的?”
“倒無甚想要,說來這裏的百姓受苦,同我父主也脫不了幹係,若非他不讓大夫趕來,許是能留下更多人命,我來此實為贖罪,隻可惜仍舊有那麽多百姓無辜受到牽連……”
“這並非你的錯,說來也同我大哥的性子有關……他們這般,倒讓我們受罪了。”
兩人半晌無言,又聽那來人開口道:“你這數月都不曾好生休息,我派人在城中設宴,你我也有許久未聚,你再多待幾日如何?”
“心領了,不過我還是要早些回去,這宴還是下回吧。”
“你怎的又這般著急回去?上回也是如此,怎麽都留不住你,你可知音兒那小姑娘當時有多舍不得她那哥哥,最後看你急成那樣倒比你懂事,順了你的心意了。”
“是這樣嗎?我竟不知……說來此番我也帶了音兒出來,不若你便趁此機會帶了她去見見子行,過些日子再送她回玉雪原便是。”
“你便不能親自送她去?子行若是見了,鐵定歡喜得不行,能給音兒找到歸宿,別說替你在慕族守著你那姐姐,便是做牛做馬都願意。”
“延臻!女子清白,萬不可胡言!”
“行,我不說,那你的意思呢?”
“我還得盡快趕回去……你這般看著我做甚?”
“木離你老實同我說,玉雪原裏當真不曾藏了什麽冰雪美人?”
“何來胡言?”
“那你這急匆匆地回去是做甚?除了美嬌娘……誒,停停停,放下放下,有話好生說,你行醫之人,如何能用金針傷人……”
我在一旁聽著,便在想著將那廝的嘴給拆了,見木離終歸還是收了金針,不由有些惋惜。
“別的不說,你這數月勞神,的確應該多加休息,還是再待上一兩日吧。”
“不必,這數月我雖休息得少了,卻總能好眠,精神還是不錯的。”
“哦?你一年前不還總是抱怨我這處風水不好,夜裏總是睡不好麽?回玉雪原幾個月便能治好這病了?那到底是什麽風水寶地,讓你樂不思蜀……”
“咳……既已無需我再久留,午後我便離開,音兒托與你了……”
“啊?我以為你最早明日動身,竟是午後便離開,喂,你說清楚,玉雪原裏到底有什麽美……誒,得得得,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他關上屋門,屋外那人又喊了聲“我這便著人替你打點去……”這才離開。
我心裏不喜歡那人,更不喜歡他的胡言亂語,別看我初初入世,可我年紀大啊,有些事雖不曾遇過,但也是能勉強聽懂的。
眼前這認真替我換藥水的人怎會是那種登徒子,也不會在心裏藏個美嬌娘的。
他怎會同那人是朋友呢?
不過那人的辦事效率倒是不錯,午後果然親自帶了一堆東西送我們出了城,城裏的百姓感恩戴德,城門口黑壓壓一群人送行,倒讓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他倒好似見怪不怪,微一點頭,未見客套,甩了馬韁便上路了。
他走得當真急了些,一日便走出了七八百裏,較之來時快了數倍。
我不記得玉雪原裏有何緊要之事啊?
莫不是,莫不是……為了我?
嘿嘿……我窩在他的袖中一顫一顫的,差些笑出聲來。
卻突覺得速度逐漸慢了,直到停了下來。
他將我自袖中取出,拖在掌心:“可是顛得不舒服了?要休息嗎?”
嘿!我堂堂一顆靈石,難道還會因為晃那麽幾下便不舒服了?他怎麽想的?
不過我見這夜色已然黑得不行了,再趕路當真不便,況且他那身子實在沒有他說得那般好,不若便在此修整一夜,這才在他手心蹭了兩下表示答應。
他似乎微微一笑,下了馬來。
甫一下馬便見那馬兒踉蹌著步子走到附近一棵樹旁臥下了,一想起這都是為了我,心裏不禁對那馬兒覺出些歉意來。
這夜裏他隻搭了個篝火便靠著樹幹睡著了,我瞅準位置從他的袖口跳出,又鑽進了他的心口,在這裏我可以用靈氣替他調理。
隻是甫一貼上去,我不由打了個哆嗦,他睡夢中抬手將我一按,嘀咕道:“聽話。”便又睡了過去。
我撇了撇嘴,幫你呢,你還壓我……腹誹幾句,卻是掙紮著尋到個位置也睡了過去。
期間除了身上有些不舒服外倒也沒什麽,畢竟換了個窩睡麽,隻是當我醒來時見到的卻是這麽長日子以來他最狼狽的模樣——
他這是怎麽了?衣衫不整臉色緋紅,原本是靠著身後大樹睡的,如今直接躺倒在一旁的枯葉堆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似乎正在想著什麽事情。
這時注意到了我的動靜,他低頭看來,臉色竟是更紅了。
我從他心口蹦噠出來,不明所以,兩廂對望,聽他突然輕咳幾聲,起身整了整衣衫道:“此處離慕族的分部不遠,不若我們先繞一段路去取樣東西,再……唉,不可,你如今雖能受住原外的濁氣,可終歸有害無益,我怎能因為……我讓芪了替我送封信便是,走吧,我們回去。”
芪了是那隻鳥兒的名字,我不明白他突然找那鳥兒做什麽,便是他這一出牛頭不對馬嘴便已是讓我百思不解了,莫不是……昨夜著涼了?
也是,如今已然入秋,看來今夜休息時得讓他挑個暖和些的地方……
本以為這事便揭過了,誰知剩下的一路上他變得愈發奇怪,有時看著我一看便是半個時辰,盯得我本便涼涼的石頭脊背愈發涼意滿滿,我有一回在他麵前蹦噠了幾十下都不見他有反應,這才發現他其實並不是在盯著我看,不過是在出神——可他為何突然便開始出神了?
夜裏他竟還強撐著睡意,實在撐不住了,囑咐我一句“好生待在袖中”這才睡去。
可誰會聽他的?況且我還是為了他好。
誰想次日清晨我再睜開眼時,他的神色愈發不對勁了,將我從心口取出來,對著我說教了一個時辰才作罷。
我心裏不服氣,這世上有誰同他這般不識好石心的,夜裏便也不再幫他調理。
翌日他卻反倒又不答應了,如此反複無常,我想著不能同他這虛弱之人計較太多這才作罷。
雖說之後他也總還是那副死樣子,我見得多了倒也習以為常。一路下來磕磕絆絆,腳程卻始終不慢,待得回到玉雪原,他的身子也算是調理得差不多了。隻是我還有些不放心,依舊每日輸些靈氣與他,他雖有推拒之意,最終倒也沒有說出口來。
如此又過了十數日,那鳥兒又來了,落在窗框上,這一回倒不見他皺了眉頭,反而似乎猶豫著鬆了口氣。
鳥兒帶信來,玉雪原外有人到了。
我想不著是誰,隨他到得原外一看,又是先前那口不擇言的登徒子,見我們出來,還裝模作樣地往他身後張望,想要看出個美嬌娘來。
我躲進他袖子裏,索性不見那人了。
“東西可替我帶來了?”
“帶是帶了,你可知讓我從你慕族取點東西有多難……”
“我將隨身玉佩一並放入信中與了你,父主見了玉佩當不會為難你才是……”他伸出手去接那包袱,那登徒子卻不給他了。
“你這是何意?”
“欸,這便是你的不對了,讓我帶了這東西來,卻不讓我見見你懷裏的美人,還當我是你兄弟嗎?”
“何……何來……美人?”
“沒有美人,那你紅了臉做甚?”
哪有美人?我在他袖子裏撞他,結巴做甚?
“東西我自有用處,你無需多問。”
“這可是世間獨一件的,你要了去不給美人,莫不是自己用?”
“一派胡言!”
“哦……我知道了,莫不是等著送誰呢?”這話一落,我便聽到一聲“離哥哥”,心裏登時一堵——這幾日都忘了還有這丫頭了,怎的又回來了?
“音兒,你不是去見子行了,怎的這便回了?”
“我……我……”那音兒的聲音囁嚅了半天也沒什麽下文。
“哈哈哈,東西我帶到了,人也送回了,我先回去了,這裏便由你自己處理吧……哦對了,過兩日我再給你送些人來,你記得收留他們。”
“且慢,我記得當初隻答應了子行照顧音兒,如今為何……”
“誒,別這麽看著我啊,也不是我的錯,你救了他們的命,我翼鐸族人敢作敢當知恩圖報,他們哭著喊著來求我,要為你做牛做馬,我孤家寡人,又如何攔得住呢?”
“你……”
“況且……如今這局勢,慕族同翼鐸族的關係隻靠你一人維係,他們這些人跟著我還不如跟著你,你說是與不是?”
“可是……”
“好,那便這麽說定了,我先告辭了,日後可要記得帶那位來讓我瞧上一瞧啊……”
我聽得差些蹦出來敲那人的腦袋——又送人過來!
氣死我了……
可若是那時我知道這是最後一回聽他那笑嘻嘻的聲音,我想我會在最後一刻探出腦袋認認真真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