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手心到石心的距離(1)
我是玉雪原上最高的那塊山峰,旁人看來我日日飽受風吹日曬,積雪壓身。
其實不然,我接受著這天底下最純淨的溫暖,寒風輕拂著我的肌膚,也替我化去那過分的炙熱;雪色落下,成就我的新衣,這衣裳日日變換,脫下的,跌落峰下,逐漸匯成玉雪瀑下的玉雪川。
千年萬年,我一直在這裏,我日漸瘦弱,也日漸凝練。
我也並不孤獨,這裏有這世上絕美的花朵陪著我,它們天空般的藍、雪般的白,賞心悅目。
我醒來時它們便對我搖曳,我睡下時,它們靜靜地沉澱在我身上的積雪中,不聲不響。
多少年的時光都可以像這樣被無限拉長,細水長流直到天地荒蕪……
可有一日,我再次睜眼,發現我的殘身還在下方逐年生長,而我自己卻已化成了一顆卵石,我興奮極了——這麽多年我總看著那些花草在我身上搖曳,卻總也無法真正觸碰到它們,如今我是一顆卵石,行動自如了!
我從深雪中蹦出來,朝著它們跳去,卻不想寒風一吹,我打了個哆嗦,腳下一滑,跌落了峰頂。
這一摔可摔得不輕,我落下時被那瀑水衝得七葷八素,更被瀑底的尖石劃傷了我光滑的肌膚,剛著地時疼得我一連齜牙咧嘴了幾日。
不過如今這般倒也不錯,我順著玉雪川的源頭漂出了幾十裏,擱淺在一團花叢之中,日日享受著左擁右抱,峰下的日頭雖不及峰頂炙熱,卻也少了與之相輔相成的寒風凜冽。
我這般消遣了數十日,直到四周的花草們逐個同我告別,我才知道,它們的歲月原來比我還要無聊,一旦歇下便要睡上大半年……
我撇了撇嘴,想著我是這玉雪原裏元老中的元老,這裏的土多半還是當年被那些雪花自我身上蹭下來的呢,怎的養出的花葉們脾氣倒不同了?
蹲在原地思考了數日,我才想通是我苛求了——那時我在峰頂,雖說很是閑懶,也是日日都要小睡的,不過是這幾日我有些興奮,興奮到日夜無眠,它們接連著陪了我這麽多日,累了也是應該。
那便姑且放過它們,我可以到他處耍玩……
我打算去下遊再看看,打定主意便蹦了起來往溪水裏跳去,卻突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我的身形頓在欲跳不跳,就地滾了幾下,滾到了一雙純黑的靴子前,又被彈開了。
嘿,別說,這靴子的麵料挺舒服,雲綢一般,什麽做的?
“這石子倒是不錯!”
這聲音倒是順耳!
我正兀自點頭,卻突覺得自己騰空而起……
這才驚醒,“石子”說的莫不是我?
我被托在半空,一張臉湊到我麵前——還怪好看的!
下一刻我便見他開口說話了!
我嚇了一跳,至今見過的臉裏麵除了這張,不但醜,且還隻會亂叫……
那些花草?沒臉,連叫也不會,隻會隨著風瞎晃……
“極品砭石,倒真是緣分!”
我不置可否,堂堂靈石豈是他這樣的……東西可以隨意觸碰的?幾千上萬年的日月精華,他又如何能看破?極品砭石……嗬,極品便算了。砭石?那是什麽?
可他自說自話,將我撅緊了,我本欲跳出他的掌控,卻因為他這一下頓住。
——這是何處,為何……這般溫暖?
這溫暖同峰頂的日頭不同,同峰底的日頭也不同,那些日頭曬在我的肌膚,暖在肌理,可如今這溫暖卻輕易地鑽進了我的石頭心裏……
後來我知道,那地方叫做手心,而最溫暖的也並非手心。
隻是這時我深感暖到心裏,眼前一黑,滿足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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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暖,有種從內到外的安全感,這是我幾萬年不曾體會過的,這神奇的東西究竟是何物?我正享受著這溫暖,卻又突覺周身的環境一變。
燙……燙死了!
我再睜開眼來,發現自己正沐浴在一堆水裏,這水堆裏似乎還放了些別的什麽,聞著倒是有股清香,可是……
好燙啊!
我實在受不住了,“嘣”的一下從那堆水裏跳了出來,又在地上滾了兩滾。
唔……被燙傷了,腰疼!
似是聽到我的動靜,前頭有影晃動,幾道腳步聲響,我又像先前一般被拾了起來。
我本是疼得齜牙咧嘴,這時認出了此處便是先前我喜歡的地方,霎時不動了,乖乖躺著,享受啊……
“怎的從水裏出來了?”
那是!光憑那灘子水還想困住我不成?
我正自得意著,不想這地方一陣顛倒,“噗通”一聲,我又落入了那堆水裏。
這回較之方才更燙了!
這是什麽水,我遇到過的可從來沒有這般霸道的……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
我卯足力氣,一個縱躍,完美地跳出了危險,隻是閉著眼落地時卻意外地沒有痛感。
咦?
我睜開眼來,卻見對麵的東西饒有趣味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背脊發慌,想著莫不是自己做錯了?正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回到那堆水裏,卻見他笑了。
我的天呐,這東西笑起來比先前更好看了……
“這世上的石頭竟有靈識不成?”
那是!我可是獨一無二的……
“小石頭,你會跳?”
自然是會的,我一個得意,在那溫暖的地方又蹦噠了兩下。
“噗嗤……”
……笑什麽?我不滿意了,我身姿這般動人,他是笑什麽?
不滿意的我又在原地用力地蹦噠了兩下。
“好好好,我不笑了。”
他竟懂我的意思?
我好奇地看過去,見他嘴角仍有一絲淺笑,托著我站起身來,我以為他又要將我丟進那堆水裏,急得往外蹦去,誰知他一把將我按住,摸了摸我道:“別怕,我不會再將你丟進那藥水裏了。”
嘿,別說,他這幾下摸得我還挺舒服的,我一邊享受,一邊點頭,這還差不多……
自此,我貪戀這般溫暖,便賴在了他的身邊,夜裏在他的床頭,白日裏便在他的袖口,好在他似乎也並不打算丟棄我。
他住的地方有很多竹子,很多竹筒,也有很多竹根子,後來我才知曉他管這些叫竹林,竹屋和竹簡,那些竹簡上畫了不少歪七扭八的線條,我先還不懂,看得多了,聽他念得多了,也便無師自通了。
他是人,人便是一種動物,同我在峰下遇到過的蛇不同,他們很高大,身上的溫度也不會大起大落。
最最重要的,是數十日後,在我以為他也要躲進土裏讓我等他一年時,他仍舊每日每日的對我笑著,這時候我才覺得,我找對了。
——他會陪著我,一直一直陪著我。
是以我配合著他的起居,他入睡時,我在他床頭看他一會兒也便入睡了,又趕在他醒之前,早早地蹲在他的床頭等他睜眼。
日子這麽一天一天過去,他總是一個人,我也是這世上的獨一個,我覺得我們真是絕配!
隻是有一日,一隻飛鳥來了,落在他的窗邊,彼時我正坐在他的幾案上瞧他畫那些歪七扭八,卻見他神色一凜,起身朝那飛鳥走去,再回來時臉色更是不好了。
一枚小竹片被他擱在案上,我奇了,圍著那竹片蹦噠幾下想看個究竟,卻聽一聲輕笑自背後傳來:“你還會識字了?”
我一挺腰杆,如何不會?
似是讀出了我的心思,他將那竹片翻過來,笑道:“該看這一麵。”
……笑甚?我自是知曉的……
呃……什麽什麽……族……主……孤……高……父……主……欲……打……壓……我……等……相……什麽……無……用
這些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便說了你讀不懂!”隨著這一聲,我的石頭腦袋被他戳了一下。
嘿呀,幹嘛呀?!
我有些賭氣,背過身去不理他了。
身後卻半晌沒了動靜,等我回身偷眼瞧他時,他還在出神?
這是怎麽了?
那日傍晚他便收拾了一坨布背在背上,往竹屋外走去,他從未這般過,我嚇得不輕,忙從桌上蹦噠到他腳邊,期間連落地的疼痛都未感覺到。
我蹭了蹭他那料子柔軟的雲靴,想著,別生氣了,下次你再想戳我腦袋我給你戳便是了……
他似乎這才想起我,將我拾了起來,托在手心裏,是的,如今我知道了,這地方叫做手心……
我以為他同我和好了,卻沒想他將我重新放回了幾案上,點了點我道:“玉雪原外濁氣太重,在這兒等我回來吧。”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邁出了竹屋。
我跌坐在案上,腦子裏一時之間什麽也沒有。
也不知這般過了幾日,我驚醒過來,他讓我等他,也未言明等多久,他連那些花花草草都比不過——它們還會同我說隻要一年便回來同我玩耍,可他卻什麽都沒說,耍我玩麽?
那,我是不是,也該離開了?
是啊,我在此處待得有些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