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用盡我所有的力氣
我來酉村也有半個多月了，先後進了玉雪原三次，雖說還不算熟悉這雪原裏的環境，倒也不會再同第一回進去一樣，在裏麵困了六日才尋到出路。
不過那一回被困倒讓我偶然找到了一方山穀，山穀處在雪原的西南麵，離雪原的入口其實很近，許是其中的風雪小了不少，裏麵的藥草長得較之外麵的也要好上不少。
除此之外，這半個多月來我也確定了玉雪原中不論是村子還是山穀處處都透著古怪。
且不說村中那些村民，便看如今我所處的這方山穀，位置不夠開闊，擋不住多少風雪，是以藥草長得也並不旺盛，可它的古怪之處便在於山穀的另一個出口處寸草不生，隻零星杵著幾棵枯木。
其實不止這一個山穀，包括先前提過那處和其他幾處皆是如此，我花了些時間才弄明白其中緣由——山穀的那一頭出口外被人設了迷障，甚至還加了不少迷藥……
我收回視線，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掌出神。
這些日子我總是這樣，便這般看著，腦子裏空空的，待到似乎又在手掌上看到點點鮮紅了，我突然驚醒過來，環顧四周，風雪聲仍孤寂作響。
我歎一口氣，正想回身從裝了藥草的簍子裏取些幹糧出來，心頭卻是一緊，如有所感般抬頭望向來時的路……
來時的路，山穀的入口，那裏多了一個人影……
我收回伸進簍子裏的手，心裏有些緊張，慢慢起了身。
那處的人卻似乎並不急切，緩緩朝著我這處走來。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躲到了幾簇稀疏的草叢後麵，離那迷障更近了。
隨著那人走近，輪廓愈發清晰，我微眯了眼看去，看清了，手也不由撅緊了。
——是那雙眼睛。
我心裏不由有些緊張，卻又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開口道：“你終於來了。”
對麵的人這時才停了腳步，似乎有些意外，問道：“你在等我？”
我一點頭：“今日等了你半日了，這段日子，我更是在酉村裏等了你半月。”
一聲輕嗤傳到耳邊，那人笑道：“你認得我？”
我輕搖了頭，袖中的手微微動作，看著她道：“不認得……但我認得你的眼睛……”
對麵那人頓了頓，似是突然想起什麽，笑道：“是刺殺那夜？”
見我點頭，那人接著道：“我便說那夜似是同你對視過一般，隻是看你的模樣，我以為你那時已然暈了，倒沒想到你暈這一下倒讓你剛巧看到了我的模樣，嗬……”
我再次輕搖了頭，臉上無悲無怒：“我沒看到你的模樣，隻看到了眼睛。”
看到眼睛，便夠了。
那夜坐在院牆上帶著笑意的眼睛，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早知如此，我那時倒真不該為了看戲坐到那院牆上了。”那人話鋒一轉，問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會來此處尋你？”
我默了默，想起今日離開村子時我屋子隔壁那緊閉的屋門，回道：“村子裏來人了，年武同我說已經在隔壁住了三日。那日我對你下了迷藥，你從客棧裏醒來勢必會調查一番，我不曾進蘄州城，你可以從客棧的小二處得知我曾問過他什麽，自然而然便會懷疑我來了疫村。
不止是你，這段日子另外兩個一路跟著我的人也會這般懷疑，可我賭你不會貿然進一個疫村，事實的確如此，過去的半月裏你不曾找來，如今有人替你探過路了，隻要我一出現，你便會跟來。”
那人一挑眉梢，笑道：“你膽子倒是大，若是賭錯了，半個月前你便已然不在了。”
我接著搖頭，微帶了嘲諷道：“你跟了我一路，卻一直不曾下手，不正是因為一直有兩人在我身邊守著麽，這便說明了你不敢冒險。”
那人盯著我看了片刻，突然輕笑一聲，道：“你很不同，出乎我的意料，竟能知曉我一路都跟著你，那日客棧之中也是我不夠提防。不過，你還是不夠聰明。我是否該謝你如今親自甩開了他們，倒為我行了方便？”
我低垂了眼，輕聲道：“他們一直守著我，我自然不能再將他們牽扯進來……”
說著，我抬頭看向對麵，開口道：“出了京城，我花了三日的時間才確定你的確是在一路跟著我，我住客棧時你便也住在隔壁，若是一般的暗衛自然不會如此行事，是以你的地位應該不同些。
琉桑琉梓他們多次都追查不到你，我醒來之後想了很久，如今這世上誰最有可能做到如此，最後卻發現答案隻有慕族中人。
當日在司晤坊偷聽，將消息告知陳靜，又放火燒了我的屋子和書房，隨後在火場中刺殺我，包括後來躲過我院中暗衛在巧兒給我溫的藥中下了迷藥，這些全是你做的，是也不是……姑娘？”
那姑娘自出現便有些淡漠的表情一滯，突然笑了開來。
她本便長得極美，如此一笑，若我是個男子想來便會看呆了去。
可我依舊擺不出更多的表情，隻看著她，等她開口。
——隻有她承認了，我才能放下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幸。
這絲僥幸自我醒來後便一直都在，算來大娘應該已經付出了應有的代價，我這一路都在希望自己那夜看到的那雙眼睛隻是我的錯覺，若是如此，那我的所有猜想便可推翻，巧兒的仇我也算報了，我這雙手上便再不必沾染上別的東西……
“你倒是聰明……”
聽了這句，我嘴角終於勾起了冷笑。
是了，許是我太過自私，隻想著讓自己過得輕鬆些，今日這姑娘便來同我宣布，我所背負的遠不止我所能想到的一切。
“可我今日來，並非害你，”我一愣，聽那姑娘接著笑道，“你不是想躲著他麽？我是來幫你的。你也知道，隻要給他時間，整個天下都會被他翻上一遍，你唯一的出路便是從此消失，讓他即便尋遍天下也尋不到你，你說，是也不是？”
她說著這些話，眼睛始終死死地盯著我，且愈發咬牙切齒，聲音裏毫不掩飾地慢慢溢出恨意，讓人看著都覺得有些猙獰起來，說到最後，便直接拔出了腰間的那把劍向我刺來。
我也不敢怠慢，飛快地將手中一直撅著的一粒藥喂進了嘴裏，往後退去。
今日我也算是有備而來，尋了這一方山穀，藥也帶夠了，既然她當真出現了，我便沒有理由讓她好好地離開，若是，若是可以，我……
我躲過她刺來的第一劍，反手便朝她揮了一把粉末，隻見她微微退了一步便輕而易舉地避了開來，我也不驚訝——那夜打鬥中我用了那麽多藥，手法如何，想來她已然看得了七八。
她停了停，等那藥粉散開了，又舉劍向我刺了過來。
我一麵盡力地躲著，一麵尋找機會對她下藥，聽她斷斷續續近乎癡狂地笑道：“你猜，一年前的那回春搜，北山中的刺客究竟是誰派去的……我這麽說你怕是便能想到是我了，我的確是摻了一手，你是不是有些驚訝，我在那麽早便盯上你了……
明明是我先見到的他，你算什麽東西？！可他竟從未看過我一眼，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這些年我為了他那麽努力，做了那麽多事，如今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可我繼任後千裏迢迢趕去隻為見他一麵，他卻將我拒之門外，憑什麽！
怪隻能怪你先前的命太好，如今他也寵了你這麽久，你這輩子也不該再有遺憾了，那便……早些去死吧！”
她不停地說著，手上卻是也不曾停過，我到底是不會功夫，幾回下來，身上已經多了不少血痕，而她卻仍舊完好無損。
我本該專心對付她刺過來的劍，可聽了她的話，我到底是忍無可忍，打斷她道：“你這樣的性子，這樣的人，我不會喜歡你，他更不會喜歡你。”
她似是被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給激怒了，下手愈發地狠辣起來，罵道：“你若是當真對他好，何以會這般任性離開他，讓他日日難眠，更是讓我有了機會？這世上莫不是便隻有你的性子是好的？若當真是如此，今日我便更要讓你再無明日！”
我的臉色這才苦了起來，一想到木璃便整顆心髒都痛起來，如今卻還要分心同她周旋……
最後的藥也終於用了出去，依舊沒能碰到她的衣角。
耳邊聽她輕聲一笑，我盡全力往一邊跑去，卻還是沒能躲過她的劍，肩上傳來劇痛，我皺緊了眉頭，微微低了頭看去，隻見一把劍穿透了我的肩膀，刺進了我身後山穀的石壁中……
若非我方才最後的一躲，她這一劍怕是便要刺在我的心口了，我疼得微微吐氣。
她似乎還怕我有些別的手段，一時倒也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隻握著劍柄站在另一端，將我用力釘在石壁上。
好疼，真的好疼……
刺在我肩上的劍被不斷地用力往石壁裏送，我順勢抬手抓住了劍鋒，試著推開那劍，劍鋒劃破我的手掌，鮮血一瞬間如落雨般往下滴落。
我抽了一口氣，道：“我同木璃之間的事，便隻是我們之間的事，你沒有資格插手，更不必說幫我。”
她似乎笑了一下：“事到如今還這樣嘴硬，他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哦，我忘了，如今你不知用什麽法子換了一張男子的臉，我記得先前見過你的模樣，連我都自愧弗如。
我今日便將你的臉毀了，再捅幾個窟窿，你其實還是很想見他的吧，我可以告訴你，其實他也派了人進村來尋你了，不過是我先了他們一步而已，幾日之後想來他們也能尋來，那時他再尋到你的屍體，一張醜陋的臉，你覺得他還會愛你嗎？”
她這般說著，從腰間又解下了一把軟劍……
我的眼前迷離起來，知道自己這是失血過多了。
已經夠了……
“你笑甚？”她似乎被我這一笑給激出了怒意，發了狠一般舉起軟劍便向著我的眼睛刺了過來……
我微抬了眼皮，發現已然看不清她了，也便不再看，閉了眼淡聲道：“你以為這樣便是贏了？你以為今日我在這等你便是等著送死的？”
耳邊傳來的軟劍破空聲猛地一頓，她問道：“你這話是何意……”
她自己說著，視線在我周身打量了一番，突然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驚道：“你的血裏有毒！”
我這回是終於笑了，她真的夠聰明，可還是晚了。
我咳出一口血來，笑道：“這藥叫天長地久，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服的……咳咳……對我不會致命，不過是以後的身子會弱些罷了，但是我的血裏會有毒，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若換了從前我定是不會用，你肯定也不會輕易便想到我會這麽對付你，不過你放心，這毒不是立刻致命的，你還可以活很久，以後你便知道了……咳，哦，沒有解藥，所以，你看，如今你怎麽辦？”
我似乎聽到她微微抽了氣，卻也隻是一瞬，不知她想到了什麽，衝我笑了一下，笑聲裏竟還帶了不少猙獰，接著我便聽她道：“既如此，那你便先走一步吧。”
我自是不願便這樣死在她手上的，可如今我聽著軟劍的破空聲，心裏一苦，巧兒，我真的做到了，我親手為你報仇了……
可是……
我想見你啊，木璃！
我猛吸了一口氣，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住插在肩上的劍鋒，雖說仍會是徒勞，可哪怕有一絲機會……
隻要還有一絲機會……
我會用盡我所有的力氣——為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