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紋草
司晤坊的一樓賞舞聽曲,二樓賞花品茶,三樓客宿打尖,四樓卻是少有人去,廂房沒有幾間,竹軒更是整日裏隻為我一人備著。
蘭澗是二樓景致最佳的雅間,一個月前甫一對外宣布待客便被京裏的公子小姐們搶著訂下,如今須得提前半月便來預訂。
隻不知大哥他們何時預訂的這雅間,昨日我雖在坊裏,卻也做不到事無巨細,沁娘不知我同他們的關係,沒有特意提一句倒也說得過去。
之所以稱之為蘭澗,便是因了這雅間裏有蘭也有水。
屋裏做了台階,布置出亭子模樣,台階下所謂的蘭並非整盆整盆地擺在屋裏,而是當真移了土來種在屋裏的,如今正值冬日,蘭澗裏種的正是南方此時長得正盛的莎草蘭一類,這土自然也是自南方移了來鋪下的。
說來也是巧了,昨日太子殿下那盆莎草蘭便正是自我們司晤坊帶了出來的。
原則上司晤坊自是不準這般行事,否則哪位達官貴人跑來拍一疊銀票也便能將司晤坊搬空了。
隻是據沁娘說,昨日那太子的態度當真誠懇,拿出的銀票也的確多,如此高位之人能做到這一步已是不易,沁娘便自己做主賣了這麽個人情,我聽了也不過是沉吟片刻揭過了此事。
沁娘做的其實沒錯,人家都拿出這般誠意了我們還不允那麽一盆花草那便的確太過不近人情,若換了是我想必也會同她一般應允,隻是那莎草蘭最終竟是又回到了我的手上,這事真真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再說這水,實則是引了京臨湖的湖水在蘭澗裏做了道曲水,水雖並不珍貴,但貴在這編織出的意境上,似於山間小亭旁賞蘭品茶,再加上這屋子麵京臨湖開了一道窗,夜間更能見那湖上條條畫舫點燈緩行,又是一番風趣。
便如秋季,菊籬設在二樓背湖一麵,於傍晚推窗一望便是落日人家,司晤坊取的便是這一個個時刻的意趣,這也是為何隨著季節不同,花季不同,司晤坊大多數的廂房總在變換著布置與名稱。
換句話說,司晤坊,司晤坊,一部分的意願便是主司坊裏的客人與這不同的美景相遇。
要做到如此,除去大量心力外,尚須得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司晤坊的花銷不少,但相對應的,換來的利潤也很可觀。
四下裏一片安靜,也無人開口說明,我坐在大哥二哥身邊,左右看看布置,心裏又誇了幾回沁娘的細心,大抵這般坐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屋門被輕輕敲響了。
屋裏的四位公子這回竟一致如同大夢初醒一般,一齊看向門口,卻是無一人出聲。
我想了想,這裏如今便隻我一人尚算正常,於是在心裏輕歎一聲,起了身,親自開了那屋門。
待我看清屋外站著的是何人時,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抽。
那站在屋外的公子許是也覺著我有些眼熟,卻是一時想不起來,看著我愣了半晌後才醒起對我禮貌一笑。
正是昨夜那位藍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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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今日出門的確沒看黃曆,也不知會不會被他認出,順其自然便是了。
我調整了心態,也對著那公子禮貌一笑,將他讓進屋裏。
二哥先自起了身招呼道:“瀾七。”
那藍衣公子聞言,連連搖頭笑道:“五年未見,子猷的性子還是這般灑脫。”
屋內其餘的三人也站了起來,禮數一致地對著那公子作了一揖,聽陳穆道:“瀾兄,久別無恙。”
那藍衣公子也笑著回了一禮道:“瀾某當真受不起這般大禮了。”
幾人陸續見過,末了,那藍衣公子看著我道:“這位姑娘是……”
二哥上前一步道:“瀾七,輕素是我同大哥的小妹,”說罷又看著我道,“輕素,瀾琪是齊國瀾家如今的少當家,家中排行第七,你喚他瀾七便可。”
二哥說話總是爽利不少,讓我心裏自出府以來便存著的莫名壓抑也一時減了不少,倒是那瀾七不知為何此時瞧著竟有些出神。
大哥這時卻不讚同地出聲道:“子猷,像什麽樣子。”
二哥正想回話,那瀾七卻先自開口笑道:“子逸,無礙,不過一個稱呼罷了。”
這話倒是頗合我的心意,我這才笑著開口道:“早聽聞瀾家乃齊國第三世家,世代經營藥材,素聞瀾家這一代能人輩出,瀾七公子大名輕素久仰,一直想著能夠結交,今日得見倒是全了輕素的心願了。”
這話本是出自禮數,卻也不全是假的。
一年前瀾家上一任家主逝世,撒手人寰前卻是留下遺言,定了這瀾琪為少當家,年過二十五便可繼承家業,可見眼前這藍衣公子的本事不可小覷。
此番他至京城,似乎也並未刻意隱匿行蹤,在櫃台處登記時用的也是真名,昨夜知曉他是齊國瀾家的少當家時我便有心結交,隻是不曾想竟是以今日這種方式。
那瀾七這時和煦笑道:“三小姐過譽,瀾某慚愧。”
眼看著我同這瀾七公子便要開始文縐縐來去了,所幸陳穆終於開口道:“瀾兄,我們坐下再詳談吧。”屋內六人這才落了座。
我後知後覺地才有些興奮起來,也不知這拉了我來,又喚了齊國藥家少當家來到底為了何事,卻見瀾七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玉盒輕輕放在石桌上,屋裏的氛圍一時便有些凝滯了。
我不由伸長了脖子去看,見那玉盒上方做得較為通透,仔細瞧著能瞧見盒子裏頭擺了一株藥草,草尖上一朵小小的淡藍花朵,分三瓣綻放,似乎還能從那花瓣上感到霜寒的冰冷,最為奇特的便是莖葉上呈現藍白相間的雲紋……
我睜大了眼睛,奇道:“雪紋草?”
“哦?三小姐竟識得這雪紋草?”
我仔細地瞧著,半晌才反應過來這話是在問我,抬頭看去,瀾七好脾氣地笑看著我,眼中似有不少讚許,其餘的四人也都直直看向我,我哈哈一笑,回道:“慚愧慚愧,這雪紋草輕素實則也並未曾親眼得見,不過略知一二,沒的倒在少當家麵前班門弄斧了。”
“小姐不必妄自菲薄,能識得這雪紋草,可見小姐對草藥的鑽研匪淺,即便隻是略知一二,也已實屬難得,隻是……”
“隻是什麽?”我疑惑道。
隻見瀾七有些猶豫道:“隻是瀾家多年以來雖一直與藥材打交道,但在醫術上仍有不少缺陷,今日能找到這雪紋草已是不易,知之卻是甚少,不知小姐能夠將知曉的一二相告,瀾某必當……”
“不必。”我出聲打斷他。
如瀾家這般的大家若是也對哪一種藥草知之甚少,那麽關於這藥草的消息便必然很有價值,謂之一句可抵千金也不為過,如今瀾七這般直接相問,在旁人看來可能便有些強人所難,是以他方才必定是想許諾我什麽。
隻是在我記憶中,雖說一時想不起這雪紋草的消息是自何處看來,但也絕不到那般貴重的地步,不免有些奇怪之餘,卻也不想這般受了不該受之物。
再者大哥他們今日特特地拉了我來,又拿出這雪紋草,那事情便同這藥草脫不了幹係了……
我想了想笑道:“瀾七公子不必許諾輕素什麽,不過是一株草藥之事罷了,”說著,為防瀾七不領情還待再開口,我直接接下去道,“說來有趣,諸位可知這雪紋草的功效?”
這原也不過是個起勢句,其實我也不指望有誰能回答,正想兀自說下去,卻聽一旁自方才起便未曾言語的風靳軒開口道:“願聞其詳。”
也不知風靳軒這是有意無意,總之倒是化了我些許自言自語的尷尬,我對他微微一笑,這才回道:“據我所知,雪紋草六十年開花一回,開花才至成熟,至成熟方可入藥,當以整株草藥熬成汁液服用才可見成效。服用雪紋草一株可使人年輕十歲,三株更是可使人容顏不老。”
“當真如此奇效?”二哥這時也奇了。
我攤了攤手,看向瀾七道:“輕素也不甚知曉,不知瀾七公子可曾聽聞此事?”
瀾七這時也顧不得再糾結該不該對我許諾給我等價交換了,沉吟片刻,抬頭道:“這雪紋草瀾某也隻是在當年聽祖父提起過,相傳好似是有這麽個效果,卻並未見何人試過。”
“這是為何?”這回倒是大哥開的口。
我接下這話頭道:“前麵也說過了,這雪紋草六十年才開花一回,又有多少人能等到這麽多個六十年?”
二哥道:“若是大量種植,六十年也不算什麽。”
我點了點頭,卻道:“話雖這麽說,但這雪紋草很是怪異,隻生長在那極高極寒的崖頂峰頂,受風雪掩蓋之處,常人想上去都難,倒也不是沒有武藝高強之人想以此為生,卻發現這雪紋草根本無法大量種植,一座崖頂上若是生了這麽一株雪紋草,方圓一裏的崖上便再難種植。”
“這又是什麽道理?”
“這倒是不知了,隻是我猜想,怕是同這雪紋草的香氣有一定的關係……”
瀾七這時點頭接道:“雪紋草香氣清新淡雅,瀾某將它封存在這玉盒中一是為了便於保存,再者便是因其香遠益清,不封在這玉盒內怕是要為人所覺,這香氣若是在那雪山頂上,散布方圓一裏想也是有的。”
我聽著他這話,老毛病便犯了,跟著普及道:“不過這香氣對內傷未愈之人卻有至毒,久聞之先感外寒,其後更是內傷頻發,咯血不止,更有甚者,將其莖部熬成汁液無色無味,卻仍能用作毒藥,長久置於身側也是一樣致死……”
我還未說完,隻覺屋內的氣氛一滯,不由暗道不好……
不想這隨口的一句卻好似說到了點子上,方才好不容易有些舒緩的氣氛一瞬間更顯壓抑了。
我抬頭看了一圈,在座幾人這時皆是皺了眉沉思。
半晌,我才聽瀾七喃喃道:“無怪乎這一回有幾人回來時便開始不時咳嗽,所受內傷也一直不見好轉,大夫診過卻也是無法可治,卻原來……”頓了頓,瀾七有些急切問道,“小姐可是有何救治的法子?”
但凡雪紋草生長的崖頂,必定險象環生,這之中若是有一些疏漏,受內傷便是十有八九的事,不加以防範更是容易造成犧牲,這也是雪紋草鮮傳於世的緣由之一了,有這個命去取也必須顧慮是否有這個命帶下山才是。
我噎了一噎:“這……瀾七公子竟不知這雪紋草的避諱麽?”
“……說來慚愧!如今想來,許是一直以來隨同祖父尋藥的前輩均為武藝高強,加上祖父做事向來無遺漏,這才一直都未曾出事。祖父去世後瀾某念及幾位前輩年紀到底大了些,不願他們再入那冰寒之地,便另派了人尋這雪紋草,那派去的幾人到底還是力所不及,這才……是瀾某莽撞行事了。”
我見他神色間的確有著誠意,想了想輕歎一聲道:“輕素如今醫術尚淺,無法根治,不過……”
我頓住,仍有些不忍,瀾七卻好像找到了希望,趕著問道:“不過什麽?小姐但說無妨。”
“不過若是公子能接受……‘回光’的法子,輕素或許能幫得上忙,隻是要那幾位再受些奔波之苦,親自來京城一趟。”
所謂“回光”,不過是將毒性壓到最低,看去精氣神都恢複如初甚至更勝從前,隻是這剩下的時日也是無多了……
瀾七這回卻毫不猶豫道:“如此瀾某便先謝過小姐了,等到將他們接到京城,瀾某那時再登門拜訪小姐。”
我勉強笑道:“能盡綿薄之力,輕素之幸。”
瀾七看著輕素的笑又是一愣,半晌醒起唐突,忙道:“小姐見諒,瀾某,瀾某……”卻是有些結巴了。
我怕他方才是將我同昨日夜間遇到的公子想到一處了,忙岔開話道:“大哥二哥,話既已經說到這裏了,是否是時候告訴輕素今日找我來到底所為何事了?”
大哥二哥本還兀自低頭,聽了我的話正想著如何開口,我卻聽到陳穆的聲音響了起來:“此事還是由我來說更合適些,不過還望小姐今日不論聽到什麽……”
我聽他說到這裏,立馬頗為幹脆地舉起手比了個手勢道:“幾位找到輕素想必也是無法之舉,輕素既然承了你們的信任,自是不會將今日聽到的泄露半句,否則……呃,便孤老終生吧。”
我想著如今自己已然同木璃分開了,這誓言當真是夠毒的了,一回頭卻發現屋內幾人好似又被我鬧得愣住了。
我正奇怪,便聽那瀾七輕咳一聲對著大哥二哥道:“子逸子猷,不想府上的三小姐性子當真直爽。”
大哥二哥也回過了神來,投過來的均是不讚同的眼神。
大哥道:“丫頭,這般毒誓日後萬不可輕易立下。”
我雖覺得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是表示一下自己值得信任罷了,但觸到大哥微慍的視線,想了想還是賠笑道:“大哥說得是,輕素記下了,記下了。”
陳穆這時輕咳一聲,我回頭去看他,卻見他眼中莫名,但他也並未這事上多做糾纏,接著便直入主題道:“今日之事同五年前先太子薨逝有關……”
我聽了這頭一句,心下便暗道一聲:“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