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知道了齊金明長大後是如何光景的人,恐怕都以為他小時候是個惹禍的種,所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其實他還真不這樣。
齊金明上高中時候不茬架,不揍人,跟誰都和和氣氣的,隻是每天下午逃最後兩節課,要跟白潤麒出去壓馬路。白潤麒向學校提了申請,說學校裏氣氛不好,打擾他學習,申請每天下午最後兩節課不上,讓他提早回家補課,學校準了;他對家則說學校安排尖子生補課,要到夜裏才回來,家裏也信了。其實他一直拿這個時間和齊金明出門廝混,到處去逛,後海、鼓樓、雍和宮……哪兒人多就去哪兒。在人如潮湧之處,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牽手,他們倆都長得顯成熟,在***外麵買個小黃帽戴著,就跟所有旅行的大學情侶別無二致。
有天齊金明在外麵逛開心了,又跟白潤麒去到酒吧跳舞,有人相勸,不由得喝了兩口酒,他本來說不喝不喝,喝了回家要挨打,但還是吹了兩瓶,等到該回家的時候,早已酒氣熏人。胡同裏黑燈瞎火,齊金明摸著牆走回去,他喝了酒腦子發蒙,屢次險些摔進溝裏,心裏估摸著差不多到地方了,看見院門關著就開始梆梆地敲。裏麵人急忙應門:“來了來了!催命呐!”門打開了,伸出一張胖臉,齊金明懟上一看,卻發現是曹玉春。
“大姑?你怎麽跑我家來了。”他扒著門框,搖來晃去道。
“我跑你家?是你跑我家!”曹玉春扭著他耳朵朝後擰,他“哎喲哎喲”,向後看見自己家門在對麵。“好家夥,這喝了多少啊?十六七歲就不學好,你長大了要挨槍子兒啊,就跟你那爹——”
齊金明要是清醒,一定會追問他爹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挨槍子兒,可他現在大醉酩酊,實在清醒不了,因此也沒關注曹玉春的話,而是背過了身,一搖二晃地進了自家院門。穿過院子,進了裏屋,齊金明坐在地上脫了半天鞋,愣是沒脫得下來。他坐在原地頭昏腦漲,望著虛空,兩眼發直。
齊勝仙就站在一旁,正在擦拭供桌上的靈牌,他看著這幕,並沒說什麽,隻是把牌位放回原處,供上了香,再把齊金明弄回床上去。
齊金明早已長得比他高了,但齊勝仙扛起人來毫不費力,把齊金明扔到床上時,他好好端詳了這孩子一番,個高,腿長,頭發搭在額上,眉眼深濃,顯得成熟。這些特點,像齊勝仙、像白雲天、還像齊勝仙的父親孛兒隻斤——生孩子的好處就在這裏,看他集自己所愛人們的特征於一身,便好像一生的愛得以記錄成文——可惜並不是一個圓滿的故事罷了。
齊金明癱在床上,哼哼作響,像是醉得難受了,頭發鋪在床上。他留的是時下流行的長發,又是天生卷發,像個搖滾歌手,學校本來不讓,但拿他沒辦法。齊勝仙歎口氣,坐在床邊,給他攏了攏頭發,又問:“喝多了點——想吐嗎?”
齊金明說不出話,隻是搖頭。齊勝仙又道:“酒品還挺好嘿,那就睡了吧。”
齊金明點點頭,齊勝仙就抬手擰滅了燈,他靠在床頭,輕輕拍小孩兒的背。拍了一會兒,黑暗當中,齊金明冒出一些噥噥的音,伸手把齊勝仙往下拉,是想他伴著一起睡。
齊勝仙喟歎一聲,脫了外衣,鑽進被裏,伸手摟住齊金明,繼續在他背上輕拍。而齊金明埋首到他頸間,輕輕淺淺地嗅,他自幼迷戀那種陳舊書房之味,好似陽光漫射,飛塵撲書,暖意盎然。
過不久,齊金明道:“爸,你真好聞。”
齊勝仙拍著他,不說什麽,他不怪齊金明喝酒,其實有些事兒早接觸些反倒更好,不然長大了憋壞了,更會追求荒唐。最好是少年時多經曆幾個愛人,看透一些,不要學他,總以為第一個就是永遠。
翌日清晨,齊金明醒來,發現正是七點,立馬起來穿衣戴帽,生怕晚了一點,班主任又讓他上台表演金雞獨立去。全班人就他一個沒給老師家送過禮物,齊勝仙說人身正不怕影子斜,隻要他在學校裏不犯壞,就不會被老師處罰,所以沒必要送禮。其實齊金明受了這老師不少針對,但他也從來沒說,心覺沒那個必要。
齊金明從床上下來,走到屋中央,看見桌上的小米粥和鹹菜,坐下扒了幾口,撈起書包就要出門。他穿戴時向外望去,看到齊勝仙坐在裏屋門口台階上吃剩飯,雖然有些暑氣,他頭上卻遮了一點桂樹蔭。聽大姑說,很早以前,他家整個院裏都是桂樹,可由於疏於照顧,院中樹已枯死許多,現如今隻剩一顆,上麵掛著齊金明從小玩到大的秋千。那桂樹剛好長在裏屋門口,遮在齊勝仙頭上,給他留一點蔭涼。
齊勝仙還是很年輕的,頭發烏黑蓬鬆,披了件黛色對襟褂子,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打齊金明有記憶起,這件衣服就已存在了。齊勝仙不事打扮,盤也許不是很亮,但條是很順的,性格又好,不乏有人想給他介紹新人。可還輪不到他來挑選,對方就被齊金明這麽大個孩子嚇走,要不就是曹玉春憑麵相就否決人家,齊勝仙也就安於單身,加上有成毅東老在六如齋進進出出,於是更多人傳他是傍家兒了。
齊金明看了一會兒,歎一口氣,甩上書包,快步向外走去。他推開院門時,齊勝仙在後麵問他:“文具都帶齊了嗎?”
齊金明轉頭回去說:“都帶著呢。”
齊勝仙問:“現在學到哪兒啦?”
齊金明想了一陣,終於無果,他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
本以為齊勝仙會教訓兩句,不料他隻淡笑,說道:“去吧。”
齊金明說:“哎。”說著邁出院門。他跨上自行車時,齊勝仙已經小跑出來,扒著院門道:“我得出去一趟,到廣西去,錢都在床頭櫃裏,你知道的吧?”
“好。”齊金明不覺奇怪,打從他有記憶起,仙草堂沒生意的時候,齊勝仙就到處幫人打短工,河北東北都去過,這次隻不過走遠一些,犯不著擔心。他毫無留意,腳已經開始蹬了,離開巷口時,他遠遠聽到後麵的聲音:“今年十七了,六月就畢業了!自己要懂事兒!”
齊金明朗聲回答:“知道!”他忙著上學,頭也沒回,一腳蹬出了胡同。
想來齊勝仙是那天下午出發的,齊金明回家時,人早已走了,桌上東西很亂,像是收拾了一通,臨走時又嫌包袱重,把不要的都撿了出來:瑞士軍刀、成捆鋼繩,還有一遝草稿紙……齊金明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混賬,齊勝仙離開了,這才想起他的溫暖,可他平時在的時候,自己又天天念著白潤麒,要跟他出門去蹦迪。
自打那天起,齊金明再也沒見過齊勝仙,他記得齊勝仙最後說要去廣西,於是也曾攢了差旅費南下。他在桂林探聽了許久齊勝仙的去向,一直找到江邊一個度假山莊,但再四處打聽,隻知道齊勝仙撐竹筏下了江,具體去處已無人知曉。齊金明找漁民租了條船,乘舟而去,在江上住了許多天,最後認為齊金明是進了一個山間狹縫,再也沒能出來。附近漁民都勸他,說那洞叫九水龍宮,裏麵有龍王鎮守,經常有人因為觸怒龍王而死在裏麵,每次有人進去我們都會勸。你父親既然進去了,那就是一心尋死,人要尋死是攔不住的,不要再糾纏了,放他去吧。
齊金明在江上呆了一陣,不再有新的消息,江水漲了起來,桂花也開了,船漂流在山穀間,一切都很寂靜,他盤腿坐在甲板上,水擁著船搖來搖去,他望下江水,是森然的綠色,人好像一下就釋然了。成毅東說是他拖累了齊勝仙,但如今他已算成人,按理說和父親不再有關係,也許齊勝仙說的那些話就是這個意思。他有心靈感應,知道齊勝仙未死,但往後他們就像江上兩葉小舟,各有各的水路漂流,他們可以互相懷念,但不必再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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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完結啦,海星玉佩評論什麽的招呼一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