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雲徐無心
薛開潮的頭發還沒梳,鏡子前麵放著一頂發冠,舒君穿好衣服也沒有等到答案,於是自發上前給他梳頭,先全部梳好結髻,然後戴上發冠。他手裏的頭發好似一匹厚綢,隱隱泛著深青色,並不是純然的黑。薛開潮麵容平靜無波,在鏡子裏望了他一會,忽然說:“叫師尊如何?我救過你,也教過你,叫一聲師尊不為過吧?”
舒君一愣,手下的動作也一頓,不由往鏡子裏看去。
師徒的名分和主仆的名分相距太遠,他其實尚未往這個方向想過,但想到兩人事實上的關係,說他是薛開潮的徒弟已經是一種意外之喜,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低頭道:“我都聽主君的。”
說話間薛開潮已經站起來,走到床邊。舒君跟上去幫他穿衣服,換去常服穿一身道袍。遊曆在外本來就穿得簡單,講究不到哪裏去。外頭還套一件粗糙的鬥篷,為的是擋風避寒。眼看著也快到冬天了,清淨宗的人大概也是知道薛開潮並不準備徑直回去,替他打算的不少。
鬼宗一事了結之後,法殿甚至薛開潮本人可以說是最大程度吸引了孟家的仇恨,因此對被逼派遣弟子過去查看情況的清淨宗倒是沒做什麽。何況清淨宗弟子要不是有幽雨幽夜和舒君三人順手搭救,未必能夠全身而退。他們為表重視和客氣派過去的都是新一代的佼佼者,萬一葬送在鬼宗未來可以預期一定會青黃不接。
傾盡全力培養的弟子死了,且不論要再花多少時間能再培養出一代,隻是算算賬就受不了。
何況現在薛開潮一改先前的深居簡出開始動手清理仙門中人,清淨宗的位置一開始就在親近法殿的陣營裏,倒不如趁勢表忠心,獲得法殿的庇護總比兩頭不靠更好。
因此除了衣服之外,清淨宗還送來了一些銀錢,散碎銀兩和銅板都有,甚至還有兩匹代步的馬,不過形貌矯健都是神駿,比舒君買的那匹馱馬好多了,他們也算是考慮周到。薛開潮都交給舒君收著。
二人吃了最後一頓在洞府做的早餐,是舒君用剩下的一點粳米熬的粥,配飯的還有之前買的鹹鴨蛋。
薛開潮也不是一口肉食都不吃,更不是嚴格地齋戒,隻是許多感官都太敏銳,刺激性的食物他都不喜歡。舒君在粥裏切了點野鴿肉丁,也沒見他不喜歡吃。
飯後二人下山,都不好召喚出靈體,隻是騎馬。走過已經燒成一堆廢墟飄著飛灰的鎮子路口,舒君忽然停下來。他難受得厲害,靜靜看了幾眼就低下頭。馬踏著小碎步往前走,舒君沉默許久,忽然對前麵的人影說:“主君……”
說出來後想到已經在外麵了,自己該改口才是,於是又說一遍:“師尊……近來我時常做夢,都是小時候那場意外的事,或許過不多久就會想起來,我想……”
薛開潮略一拉馬韁,等著他的馬追上來:“怎麽?”
他這幅打扮倒是顯出一種從前沒有的青年氣,距離舒君最熟悉的那種高高在上煙霧繚繞的神像印象差距很大。舒君每次看到他的麵容就忍不住多盯著看一會。他出神得厲害,過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想說什麽:“我已經想好了,有一件事還需師尊允準。師尊救我逃脫苦海已經是再造之恩,前事難忘,我總該給無辜死在火中的三百多人一個交代。此事不會經過法殿,我也想請師尊……不要過問。我大仇得報之日,一定會稟告師尊的。”
有這個要求其實出於薛開潮預料之外。報仇要借助法殿之力也不是什麽過分的事,其他人不說,至少幽泉是很願意提供幫助搜集情報的。但舒君有這樣的心氣是好事,他太乖了,一向十分順從,總是在有意識的壓抑自己,忽然迸發出複仇的熱情對他倒是宣泄的一個出口,薛開潮並不準備多管。
何況這或許是舒君第一次對他明確地提出希望被滿足的要求,兩眼閃閃發亮,倒是符合年齡的模樣。
薛開潮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觸,總之是點頭答應了,隻是多問了一句:“你都想起來了?”
舒君一愣,潮水般的複仇欲退去之後仍然低落:“那倒是沒有。隻是大概想起村子的名字,還知道周遭都有些什麽,我想慢慢查訪,一定能夠找得到。何況這番夢境總是連綿不斷,每一天都會夢到新的東西,或許有一天……我就全都想起來了。”
不過他也有想不通的:“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自冥界之門回來之後我就總是做這種夢?難道人到了冥界就會回憶起前塵往事,纖毫畢現嗎?”
他不明白,薛開潮卻明白得很,想起薛夜來那副理所當然,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忍不住哼了一聲:“你落入冥界的時候尚是生魂,怎麽會想起?隻是有人要你想起罷了。”
見薛開潮臉色有異,舒君也不是不聰明,想了想,雖然不可置信,但也隻有一個可能了:“難道是開雲君?!她真的還活在冥界?”
不怪他吃驚,在他看來開雲君即使確實墮入冥界,但已經兩千年過去了,冥界對生人隻有損害無有助益,何況她修行的道法本來就與陰氣重重的冥界相悖,冥界一向又不太平,到處都是凶屍惡鬼,還有好幾處地獄,開雲君在其中能夠活得下去是極其微小的可能。
何況她到處都在民間傳奇故事和鬼戲裏出現,雖然心中知道她是真正存在過的人,也難免將她當做傳說中的人物,如今猛地聽到她還活著的消息,又見薛開潮明擺著是不高興的樣子,舒君自然吃驚。
薛開潮看他一眼,神色忽然柔和下來,對他安撫道:“你也不必擔心,若非她將你的魂魄保護起來,你未必能等到我去找你。她最擅長幻術,對人心和魂魄意念都了解極深,不要說當世,就是古往今來恐怕也沒有幾個比得上她的,發現你的記憶有所缺失,順手幫你種下一個種子,等你自己想起來也是舉手之勞罷了。反正,她也穩賺不賠。”
說到穩賺不賠,舒君忽然想起前幾天剛醒來時在薛開潮手臂上發現的傷口,縱橫淩亂,總有七八條,已經大致愈合,但看疤痕就知道當時傷得很深。舒君認得出來,這個位置縱橫這麽多傷口,下手角度來看也知道是薛開潮自己做的。
難道這就是代價?
開壇做法,有了一個人的血不知道能做到多少事,他心中發冷:“她要的報酬就是主君的血?”
薛開潮看他一眼,心想,這時候倒是忘了該叫師尊了。不知為什麽,舒君生氣起來他反倒不氣了,甚至安撫他:“不會有事的,她夭做什麽我也猜得出來,將來如若對我不利,見招拆招就是了。”
頓了頓,見舒君仍然氣勢凜冽不大願意收斂,於是又加了一句,連自己的秘密都告訴給他知道了:“我的血她要來自然有用,除了可解百毒之外,還能驅邪補身,她要這個,自然是被冥界陰氣侵襲,你不必怕她害我。”
將來等她再次出冥界,再警惕她怕她不遲。
不過這句話他就省下沒說了。
舒君被他安了心,臉色也稍作緩和,旋即立刻明白過來:“前幾天我看到主君手指頭上有傷,難道是我也喝了……”
在冥界的時候薛開潮體內龍血幾乎沸騰,是為了保護他。其實這也是他如今尚未煉成最終的真龍之身,否則上天下地無所不懼,不會受到任何“人”會受的約束。
正因如此,在冥界裏一切都被扭曲,即使有龍血護身讓傷口一次又一次合攏但畢竟留了疤,甚至身體也一樣被陰氣鬼氣入侵,隻是比起舒君來說好了太多,隻有傷口愈合的更慢,就被舒君看見了。
他是聰明的,猜到真相也隻是早晚的事。不過薛開潮從沒有想過自己告訴他,神情微微一怔,若無其事:“不必放在心上,隻是當時缺醫少藥,不得已而為之。”
舒君眼眶微紅,眼裏也蒙上一層水膜。
為他自己傷了薛開潮的身體發膚實在超出舒君能夠接受的界限,他本以為自己是能幫上對方的忙的,卻沒料到自己不僅給他添了麻煩,甚至還要他傷害自己來救命,頓時愧疚起來,又深深覺得自己不值,嗓子啞啞地滿懷歉疚看著薛開潮:“我不值得這樣的……”
他是真心覺得自己擔當不起,又被感動得太過,忍不住道:“主君待我太好了,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其實他已經將身報償,卻總是覺得還不夠。好像對方給的太多,而他能回報的隻是微賤一身,雙方並不平衡,更永遠不能平衡了,心中發慌,甚至害怕對方終究發現自己是不值得的。
薛開潮卻不放在心上,反而微微一笑,天光雲影映在他眼裏:“你也不用粉身碎骨,好好留在我身邊就好。”
他這模樣十分柔和,舒君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主君,心神動蕩之下,也是有苦難言。
他好怕,他怕自己連這個也做不到,連對方唯一向自己要求的陪伴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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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忽然開始見色起意。(你之前是瞎嗎?)不過小舒卻已經嗅到了一種味道。虐的味道。嘻嘻。(小貓咪持刀微笑發問:你們怕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