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扶林山下
舒君從未說過,麵對龍的氣息他心中除了戰栗,還有傾倒。
龍的迷人龐大而宏偉,是人永遠無法擁有的那種光輝。他軟綿綿的躺在龍的身軀之下抬手去撫摸那對慢慢探出來的龍角,觸感溫潤冰涼,好像乳白色的珊瑚。
那對金色豎瞳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瞳孔中央有針尖般小的無底濃黑,長長睫毛半攏在低垂雙目上,要看清他的神情簡直如同霧裏看花。
舒君並不害怕,但仍舊顫抖不止,胡亂在薛開潮肩頭後背撫摸,鱗片刺手,光滑微冷,而他卻滾燙熾熱且柔軟,就好像那落在身上的鋒利目光能夠把他撕成碎片一樣柔弱。
強弱對比實在太鮮明,舒君甚至不相信自己方才還在下意識的反擊薛開潮的行動。
他把嘴唇印在龍肩頭的鱗片上,喃喃低語:“我該走了。”
這是深夜,幽雨定的集合地點在法殿後麵的林子裏,而他隻是來辭行的。
薛開潮靜靜地看著他,略作停頓後鬆開手:“去吧。”
舒君攏一攏衣襟,重新係好腰帶,站起身來撫平身上的褶皺,勉強笑一笑,仍舊是少年人天真沒有憂愁的樣子:“拜別……主君。”
他心中莫名其妙有很多離愁別緒,好像再多停留眼淚都要滾出來一樣。離情依依,甚至恨不得重新撲進衣衫不整躺在床榻上的薛開潮懷裏去,牽著他的衣襟再說點什麽。
然而說無可說。
畢竟隻是跟著幽雨去曆練一番,既無危險,歸期想來也不會太遙遠,太多的舍不得反而出現得意外,他也不好意思流露出來。
於是緩緩離開,臨出門前又回頭望了一眼。
薛開潮坐在床帳深處,燈光軟暖,夜明珠柔和光暈落在他臉上,又寂靜,又寂寥。
舒君終究扭過臉去,堅定的向著前麵走去了。見到幽雨時已經一切如常,黑袍裏頭用白襯,腰上掛著皓霜刀。
幽夜年紀小,在原地蹦蹦跳跳。
三人一路向南,先是坐車,騎馬,然後乘船,到了鬼宗扶林山門前二十裏。
時值黃昏逢魔時刻,周圍水網交錯複雜的扶林山腳下居然刮起風沙,茫茫一片遮天蔽日。舒君心裏一緊,看向幽雨。
幽雨歎息一聲。
幽夜向上看看,脫口而出:“有人來了!”
一路走來,扶林山附近陰氣森森,到處都反常,如今在黃沙裏看見人影,三人迅速靠攏在一起,手放在腰間嚴陣以待。
那人影十分纖細,幾乎一隻手就能折斷,走了許久。四周寂靜無比,隻有風沙的聲音如同鬼哭,而那人忽遠忽近,不知用了多久才到了麵前。
舒君手心都汗濕了,硬是把繞在手腕上蛇頭前探的竹葉青塞了回去。
“此處乃鬼宗禁地,客人因何來訪?”
是一個細細的女子聲音。
眼前的小姑娘看年紀隻有十四五歲,臉色蒼白,嘴唇發青,細細兩道罥煙眉,身上衣裙不沾灰塵,看來是鬼宗頗有修為的弟子了。
幽雨默不作聲,在背後打手勢叫他們安靜,自己掏出有薛開潮鈐印的手令:“我們是法使,自洛京而來,查問鬼宗事故。這是令主手諭。”
小姑娘仔仔細細看了一眼,屈膝:“既然如此,請各位隨我進山吧。”
她語調平直,氣息略短,無論臉色身形看起來都不夠強壯健康,看著就讓人忍不住為她擔心。按理說這樣的先天條件,不短命就很不錯了,在別的門派根本無法修行。
然而在鬼宗,命格越輕越容易入門,越容易遇鬼越容易進階。鬼修的路數不正,反常道而行之,因此這女孩行為雖然怪異,但在鬼宗卻實屬平常。
她說自己是鬼宗那走火入魔的老掌門的弟子,自幼上山拜師的,名叫徐青青。如今山上大亂,幾個弟子都被師母派出來巡查,以免生人誤入,或者山中凶鬼凶屍鑽空子逃走。
言行之中無意或者有意的透露了一部分山上的情形。
幽雨順便問起孟家那二位公子,徐青青答道:“二位客人與師娘一起合作,才勉強壓住了師父,最近幾日都閉門不出。”
聞言舒君和幽夜對了個眼神。
走進扶林山的時候他其實還有點緊張和些微恐懼,然而幽夜輕鬆自在,舒君頻頻側目。幽夜畢竟看起來比他年紀小,還是個沒長成的小姑娘。無論幽夜實際如何看待這件任務,她的存在都讓舒君放鬆了下來。
其實人世間也從來沒有少過神神鬼鬼的忌諱和傳說,如今不過是要親眼看見和正麵遭遇了而已。舒君摸摸腰上的刀,也就漸漸沉靜下來。
鬼宗建築依山而建,隨著地勢高低起伏,如果不是在影影綽綽燈籠光影底下看,大概也挺好看。然而山上樹木林立,山路狹窄曲折,隻是從山腳到山門一段路就陰氣森森,實在令人無法放鬆警惕。
舒君就算了,他來這一趟無論是薛開潮還是幽雨都沒有指望他能頂上什麽用,緊張是必然的。然而就連幽雨和幽夜也是麵不改色而肩膀緊繃,做足了準備。
進入山門之後,明顯感覺到幾乎瀕臨崩潰的護山大陣仍然在運轉,雖然寒風颯颯令人一凜,但安全感油然而生。
徐青青帶著客人們進入傳送陣,將一行四人直接傳送上山,但卻沒有到迎客的正殿,而是在後麵。
幾個筋疲力盡橫七豎八或倚或靠的弟子從地上彈起來,宛如驚弓之鳥,驚疑不定:“師姐?!這些是什麽人?”
大概徐青青是自己人,還算可信的,所以雖然警覺,但並沒有即刻擺出準備攻擊驅逐的姿勢。
徐青青仍然是那副體虛氣短,波瀾不驚的樣子:“是客人。”
幽雨又拿出手書,表明身份之後強弩之末的幾個弟子鬆了一口氣,紛紛散開。然而他們投來的目光閃閃爍爍,仍然未曾卸去防備,不用多了解什麽也猜到有鬼了。
搞鬼的鬼。
幽雨三人短暫的對了個眼神,繼續問徐青青:“夫人何在?還有那兩位孟公子,我們既然來了,就一定要見的。”
徐青青瞳孔迎著燈光仍然十分黯淡,聞言向著後山看了看,道:“師娘和二位公子一起在後山禁地維持護山陣法的運轉,已經十幾天不曾出來了。法使遠道而來,今夜請暫且歇下,明日我帶三位過去就是。”
她的神情態度本來已經足夠奇怪了,現在那副死氣沉沉的外表之下似乎有什麽在顫動不休,雖然比起她的師兄弟好了許多,但顯然也在隱瞞什麽。幽雨沒停頓太久,點頭:“那好,請帶路吧。”
徐青青微微蹲身頷首,轉身帶路。幽雨忽然在她背後道:“對了,我們三人不習慣分開,得住在一起。”
自然不是住在一個房間內,而是房間必須相鄰。
鬼宗現在看來不僅有流竄的凶屍惡鬼傷人的可能,就連這些弟子也未必可信,如果被分開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畢竟雖然按理來說天下仙門必須唯令主馬首是瞻,可是現在這裏有修行多年忽然走火入魔的一個鬼宗老祖,兩個明擺著要和令主過不去的孟家人,再加上這些怪異失常的弟子們,幽雨也不敢讓幽夜和舒君真正離開自己的視線。
徐青青脊背一僵,應了下來。
待客的院落顯然不常招待人,鬼宗本來也沒有多少客人。院子雖然打掃得幹淨,但沒有多少人氣,周圍撒著驅鬼的藥粉,還貼著符咒,門口刻著銘文。徐青青指揮弟子忙來忙去,又加固了一遍,這才告退離去。
片刻後飯菜送來了,熱水也在燒了,幽雨帶著兩個孩子坐好,頭碰頭吃飯。
無論是住宿還是吃飯,出門在外自然比不上跟在薛開潮身邊的時候,不過也沒有誰挑剔。幽雨挑起一筷子已經燒到透明的白菜,若有所思:“看來最近山上事多,這燒飯的都無心做飯了。”
這一桌子菜普通且不提,在座三人沒有一個是真正講究的,但普通菜肴的火候都出了問題,要不然是做飯的其實根本不是熟練廚子,要不然就是心不在焉。
封山已經將近二十天,人心惶惶實屬正常。
幽夜眨了眨眼,忽然壓低聲音:“今夜去後山的時候,我們要帶舒君麽?把他一個人放在這裏不好的吧?萬一出事怎麽辦?”
這次兩人出來有一個不必宣之於口的任務,就是要保證舒君的安全,夜裏把他單獨放在這裏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幽雨豎起兩道眉毛,似笑非笑:“哪個說了我們要去後山呀?”
語氣甜絲絲,軟綿綿,威脅之意昭然若揭。
幽夜縮縮脖子,半真半假地抱怨:“姐姐不用說我也知道的,後山明明就有事,可能是真正的關鍵。其他的不說,那忽然走火入魔的掌門我們一定得親眼看看才放心。何況孟家那兩個人也在,他們究竟在做什麽?姐姐難道不想知道?要是明天見過那三人,我們就什麽都看不到了,豈不麻煩?”
她未必就沒有對舒君解釋的意思,所以才說得這麽明白。幽雨揭開酒壺蓋子聞了聞,站起身打開窗戶把酒全部倒了出去,看也不看坐回來:“既然一定要出去,那為何不帶著舒君呢?”
幽夜看了看若無其事的幽雨,又看了看沒料到這個解決方案的舒君,毫不猶豫支持了幽雨:“好!吃完飯我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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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主要靠編。啊鬼氣森森我有點怕了。(我超慫的)